唐民益看了溫度計,確實沒有發燒,心情也就稍微輕鬆,抱着他低聲哄起來,“好好,不要醫生,爸爸陪你。”
他粘在爸爸的懷裡,硬撐着不肯睡,直到時間熬過了十二點,才迷迷糊糊閉上眼睛。可才小睡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醒過來叫,“爸爸!”
唐民益被他纏得很心軟,一邊柔聲迴應,一邊向他保證,“爸爸不走。”
他半夢半醒地又閉了眼,口齒不清地要求爸爸,“脫衣服……進被窩……睡覺。”
唐民益實在沒法了,爲讓他睡得安心,只好脫掉衣服鑽進被窩,立刻被他像八爪魚一樣纏在身上。
一整夜就那麼過去了,到第二天上午,唐民益抽空給派出所的人打了電話,那邊打了幾個哈哈,還說就當沒接過他這個電話。
他察覺到這事不太對勁,到學校裡去問錢慶強,對方把他拉到無人處私下交流。
“民益,咱們都看走眼了!真沒想到,李波身上問題很大!”錢慶強向來仗義,昨晚上接到電話,等家裡人都睡着後偷偷出門,專程跑了一趟派出所,可那時候李波已經不報幻想,被審得什麼都說了。
他們倆最近跟李波走得比較遠,根本不知道李波因爲畢業在即,瘋狂地拓展人脈,隔三差五地開舞會,把所有熟識的男男女女聚在一塊兒,有同校同屆的,也有其他學校的學生。他不但跟好幾個女生都發生了關係,還在社交圈裡籌集到不少錢,說是什麼活動經費,吹自己可以爲大家找關係優先分配,牽涉到的人數過百。
昨晚同時被抓的人裡,幾個外校學生看着李波找不來關係,懷疑他是騙子,纔對警員主動說出籌錢的事,由此引起公安局高度重視,認爲這是一起重大政治詐騙案件,連夜對李波緊急審訊,順便把那些混亂的男女關係也摸清楚了。
唐民益聽得背後串起一陣涼意,李波所說的“找關係”,還真不是全然胡吹。如果他們現在還跟李波走得近,那可不就是李波口中的“關係”,只要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昨晚及時撈人,沒讓事態擴大,那些同時被抓的學生就不會指證李波。打着他們的旗號,李波可以籌到更多的錢,去辦成真正的事,那些聚會的邀約只要他們去過少數幾回,被騙的人就會更加深信不疑……他們昨晚撈出李波一次,後面是不是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即使想要下船也來不及,他們的從政之路會在起點處就被打上灰色標籤,甚至就此全部斷送。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幾眼,表情都是嚴肅緊繃,心裡有點後怕。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錢慶強又去找鄭靈犀,把人拉到桌上小聲詢問。對方畢竟是個女孩子,錢慶強出於同情也怕鄭靈犀吃虧,加上他們三家家世相當,在李波事件也算同病相憐。
鄭靈犀眼睛紅通通的,還帶着血絲,顯然前一晚沒睡好覺。錢慶強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後,她也坦率地回答了,“他昨晚是給我打過電話,但我媽就在旁邊聽着。他最近跟我還有聯繫,我媽早就察覺了。我媽說他是個大騙子,把我鎖在房裡沒讓出門,還說如果他沒問題,那肯定經得住審。審完了真沒事,就再也不反對我們來往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鄭靈犀這個不省心的女兒讓老鄭都坐不住了,直接上殺手鐗——有沒有問題,審一審就知道了。
如果唐民益或者錢慶強去得早,李波就能被他們保住。據派出所的人說,李波一開始姿態很高,完全不承認自己有任何問題,只要求打幾個電話。打完電話後的頭一個小時,精神也還鎮定得很,到第二個小時就開始流汗,直到過了晚上十一點,精神才徹底崩潰,一五一十地全都交代出來。
那天去接兒子的時候,唐民益全身都繃得很緊,挫敗感和自責形成了巨大的壓力。看着唐青宏牽住妹妹的手慢慢走來,唐民益加快幾步蹲在兒子面前,用力抱住那個小小的身軀。
對於他這樣有着極大抱負和目標的人,走錯一步,就有可能萬劫不復。作爲一個有着自己政治信仰的無神論者,他竟然也有了小小的迷惑,難以分辨昨晚兒子的舉動到底出於許多巧合之一,還是註定的天意?他不得不承認那些看似鬼話的預測:自從宏宏到了唐家,真的很旺他,總能發生好的事,阻止不好的事。
這一年的畢業典禮,李波沒有能參加。同年七月,他因流氓罪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重大詐騙罪被判無期徒刑,兩罪並罰依法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十五年。
直到在電視上看到這個消息,唐青宏才徹底放下一直懸着的心,但小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得色。那時他正在拿着一把小勺子,邊看電視邊喂妹妹吃飯。
唐奶奶含笑看着兩個乖孫,唐民益面向電視機,也看到了那個新聞,臉上一片嚴肅,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他面色恢復如常,轉過頭來管束兩個孩子,“宏宏,別喂她!讓她自己吃,都多大的人了。”
唐青宏伸伸舌頭,把勺子交還到妹妹手裡,看妹妹動作笨拙,吃得一嘴都是,又忍不住拿過勺子餵了幾口。
唐民益還有一年畢業,這年夏天就按原計劃進入政府部門實習,掛職在國計委農村經濟發展司。
經過了李波的教訓,他爲人處事更加謙遜自省,多做少說,在單位裡表現務實、穩紮穩打,上面安排下來的任務從不過夜,即使再簡單的工作,譬如整理文件之類,也幹得十分認真,沒有出過任何一個哪怕很小的紕漏。
幾個月下來,跟他慢慢熟起來的同事都對他印象不錯,覺得這個小夥子年紀雖輕,辦事倒很牢靠,跟工作多年的老人差不多,完全不像個毫無經驗的學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出身,除了上級部門負責人,對方在他掛職前曾經跟他談過話,提到老上級的推薦信和組織上對他的期望。萬丈高樓,由此奠基,這裡就是他邁出政治生涯的第一步。
唐青宏對爸爸的轉變喜憂參半,喜的是爸爸現在就進了政府部門,顯然已經被列入新一輪種子選手的選拔,下一次兩會是三年後,如果在此之前累積足夠的認可,爸爸就能以政治新星的姿態正式進入政壇。憂的是爸爸變忙了,接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而且穿衣打扮和髮型都越來越老套,看起來簡直大了好幾歲。
他知道爸爸是故意的,爲了讓自己顯得老成一些,他還知道爸爸的身份證和戶口上,都加大了年紀,可能是當初爲了早點結婚,也方便日後早一點開始實現理想。
可看在他的眼裡,忍不住心疼又心慌,爸爸一個勁的把自身往老了整,該不會再過幾年就提前早衰吧?
他努力回憶起上輩子爸爸的模樣,稍稍得到那麼一點安慰——年近五旬的唐書記雖然也有了皺紋,但皮膚還沒鬆弛,氣質是儒雅中帶着威嚴,不看身份證的話哄人說三十多歲都可以過關。
爸爸的城府也變深了,自從李波事件之後,爸爸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收斂起來,戴上一幅老氣橫秋的黑框眼鏡,遮住銳利如鷹的眼神,給原本雕塑般的面容平添幾分木納。表情和姿態變得柔和模糊,不再如以往般鋒芒畢露,一眼看去就跟大街上普通的男青年沒兩樣,唯有挺拔的站姿一如既往,無論如何不會歪斜扭曲。
在與人交談或者接到電話時,爸爸從不輕易表達真正的觀點和意圖,都是引導對方先說明意願,然後才根據自身判斷繼續往下談。這樣謹慎的爸爸毫無疑問更加成熟了,卻讓唐青宏看到爸爸的青春正在迅速溜走。
唐民益身上本來就只有那麼一點點的學生氣,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只用了一個夏天,只因爲一個事件、一個人,就完成了徹底的蛻變,做好最後的準備,去成爲這個時代揹負重大責任的開拓者。
這樣的爸爸面貌威嚴、如履薄冰,只有在跟家人相處時,纔會流露出真正輕鬆的笑容,唐青宏爲此歡喜並且難過着,他知道這就是爸爸一心想要成爲的人,他絕不能去阻撓,只能加以助力。
至於那些溜走的青春和歡樂,他希望自己的陪伴能夠彌補一二,即使爸爸會越來越忙,性格越來越深沉,面對他和妹妹的時候,也還是一個慈愛滿懷的爸爸。
幼兒園離家並不算遠,小孩子步行也就二十來分鐘。在又一個新學期到來的時候,他對爸爸和奶奶提出,放學後可以自己帶妹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