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妃慢慢醒轉, 她坐在空蕩蕩的兆祥宮中,腦子裡浮現出許多記憶。童年時,年少時, 被陛下封爲妃, 入住兆祥宮時。
很多記憶已經變得暗淡模糊, 唯有穿上宮裝那一刻, 桃紅的裙襬絢爛奪目。
她付出那麼多, 隱忍那麼多年,爲的就是有一天能做皇帝的母親。可是這一切,在今日化爲了烏有。
夕陽的餘暉拉長了窗影, 徐妃看着照在自己身上的光影,輕笑幾聲, 隨後笑聲戛然而止。
有人走了進來, 徐妃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徐妃娘娘, 奉陛下聖令,褫奪你的封號, 廢除你兆祥宮主位。”劉忠寶給她行了一禮:“先委屈您跟老奴走一趟。”
徐妃冷笑着問:“本宮難道有拒絕的權利?”
劉忠寶笑而不語。
他扭頭看向門外,皇后娘娘與宸王妃站在那裡,夕陽餘暉在她們身上晚上一層金光。
“徐妃隱忍多謀,大哥性直少計,母子二人的性子, 真是南轅北轍。”
“南轅北轍……”
玖珠突然又想起了趙太妃留給她的那封信, 心裡有個荒誕的猜測。
“蘇眉黛, 沒想到最後是你這個商戶女贏了。”徐妃從殿內走出, 眼神中帶着恨意:“你今日害我至此, 留岸一定會替我牢牢記着今日,報今日之仇!”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驚呆了。
徐妃這話是明晃晃在跟皇后說,我倒臺了還不行,你還要把我兒子弄死,不然他會找你麻煩。
好一個“慈”母,倒黴了都不忘拉着兒子一塊。
自覺對京城人已經有些瞭解的玖珠,被徐妃的行爲,再次驚呆了。
京城果然是個複雜的地方。
這當親孃的,還挺“愛”她兒子。
懷王酒醒以後,才知道兆祥宮發生了什麼。
“你說母妃當着皇后的面,說我會替她報仇?”懷王笑得比哭還難看,母妃是嫌他眼下的境遇太好,還是覺得他這個兒子可有可無?
“她又做了什麼?”懷王用冷水抹了一把臉,神情冷靜下來。
“母妃派人去大理寺打聽密案,準備在宮中散播流言,挑撥五弟與五弟妹的感情,離間明家與皇家。”懷王妃憐憫地看着懷王:“現在母妃被關押到護龍衛大牢,父皇並沒有下令禁止你的探望。”
“她瘋了!”懷王幾乎不敢相信母妃會做這樣的事:“明家滿門忠良,爲天下百姓造福無數,讓他們對皇家離心,苦的可是天下百姓!”
五弟五弟妹昨日才特意來爲他解圍,結果轉頭他母妃就算計五弟五弟妹,還想讓夫妻兩人心生芥蒂,這讓他如何面對他們?
“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懷王妃把禮單塞進懷王手裡:“現在去給五弟與五弟妹賠禮。”
“多謝王妃爲我操持。”懷王見禮單上列出來的東西,還有懷王妃的陪嫁。想起王妃嫁給自己的這幾年,在母妃跟前賢惠孝順,母妃卻一直對她處處挑剔,時時不滿,委屈她這些年,是他對不起她。
“這都是你喜歡的東西,都留着吧,拿其他的來填補。”懷王把懷王妃的陪嫁剔除,打算用其他東西代替。
“殿下這些年豢養謀士門生,花費不小。我們搬入宮中後,原來的孝敬都斷了,你又被停了俸祿,其他物件不如這幾件有誠意。”懷王妃看着這個被母妃無情坑害,垂頭喪氣可憐巴巴的丈夫,心軟了幾分:“王爺若是過意不去,待我們搬回王府後,多給我幾件好東西便是。”
懷王伸手拉着懷王妃的手,沉默許久:“這些年,我對不住你。”
懷王妃抽出手,諷笑道:“王爺又說笑話了。”
看着空蕩蕩的手,懷王沒臉跟王妃說什麼,但愧意更濃。
麒麟宮。
宸王捂着頭坐起身,玖珠見他醒來,走到牀沿邊坐下:“頭疼?”
“嗯。”他把頭往玖珠身上一靠,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玖珠的手指,讓他頭頂輕輕按着,很快就緩解了他的頭疼:“徐妃娘娘被護龍衛帶走了。”
“她果然有問題。”宸王強撐着精神洗漱完,再次靠着玖珠坐下。
“殿下,徐妃與懷王母子間感情好嗎?”
宸王搖頭:“以前上騎射課,其他皇子母妃都會派人送東西來,徐妃因爲身體不好,不宜操心勞累,所以很少派人來給大哥送東西。母后知道以後,就以父皇的名義,每天送來兩份東西到騎射場。”
“我很少看到大哥與徐妃單獨相處,也沒見到過徐妃責罰大哥,所以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究竟如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宸王把玖珠擁進懷裡:“怎麼想起問這個?”
“殿下,你說大哥有沒有可能,不是徐妃的孩子?”
“噓。”宸王伸手按住玖珠的嘴,小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父皇可不喜歡綠色的帽子。”
“我沒說大哥不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帽子的顏色還是那麼鮮亮,別胡思亂想哦。”
玖珠拉下宸王的手:“你看話本里,不是有狸貓換太子,女兒換兒子這些橋段嘛。徐妃倒黴了,還不忘拉着大哥一起倒黴,這哪裡是親身母子,分明是有仇。她這樣的舉動,似乎等着父皇對大哥產生不滿。”
若大哥不是徐妃的親生子,那麼大哥在她心裡的地位就是利用工具。待她無法使用這個工具的時候,她會選擇毀滅工具,來報復在意工具的人。
宸王原本覺得玖珠說法荒誕,可是聽玖珠講完徐妃被帶走時說的那些話,他挺直了腰背。
“這確實不是親孃幹得出來的事。”他想了想:“要不讓護龍衛去查查?”
“查!”玖珠點頭:“萬一真的不是呢。”
若真的不是,對大哥來說反而是好事。
若是親生母子,那大哥也太可憐了。
懷王到麒麟宮登門致歉,剛坐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受到了五弟與五弟妹的熱情招待。
懷王:“……”
這跟他預想的有些不太一樣。
最後他離開的時候,不僅沒把賠禮送出去,反而被五弟五弟妹塞了不少東西帶走。
難道他們相信他,知道母妃做的事情,跟他沒有關係?
越想越覺得愧疚,他對不起王妃,對不起五弟五弟妹,也對不起父皇。
幫着母妃隱瞞她裝病的事,是身爲兒子的私心。但如果他知道,母妃會拿忠臣當棋子,他怎麼都會阻攔下來。
想到母妃,懷王狠狠抹了一把臉,找到護龍衛統領,想去見徐妃一面。
“大殿下請隨在下來。”王統領並沒有拒絕懷王,但是怕懷王到護龍衛天牢後鬧事,他把徐妃這些年犯下的事,告訴了他。
“你說在潛邸時,母妃曾勾結杜青珂,欲與他裡應外合,拿父皇當籌碼,換來自由與富貴?”懷王知道護龍衛不會騙自己,他站在天牢大門外,看着門後的黑暗,突然沒了踏入的勇氣。
黑洞洞的門後,就像是巨獸的血盆大口,吞噬着他所有勇氣。
踏進門內的那刻,寒意瞬間爬滿全身,他打了個寒顫。
他很快就見到了徐妃,她身上還穿着繁複的宮裙,甚至連身上的釵環都沒褪去。
見到兒子出現,徐妃淡淡看了他一眼,並不指望他能把自己救出去。
母子二人相顧無言。
懷王先開了口:“母妃當年在潛邸,可想過帶我一起走?”
“帶你走?”徐妃嗤笑:“你是你父皇的孩子,我若是帶走你,你可知會有多少麻煩?沒想到那些人都失敗了,讓你父皇得登大寶,那些做過的事,就成了我的負累。”
“所以,那時你即使找到出路,也從未想過帶我一起走?”懷王失望極了,站在他後面的王統領,看他的眼神都帶着幾分憐憫。
徐妃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但內裡的意思卻不言而喻。
“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自己是不是母妃的孩子。”懷王退後一步,意興闌珊:“是兒子不該問。”
“你是不該問,本宮有時候也希望,你不是我的兒子。”徐妃臉上的笑意斂去:“你蠢笨不知變通,但凡你腦子好用,身爲長子的你,早已坐上了太子之位。我爲你謀算這麼多,結果卻落得如此下場……”
“你是爲我謀算嗎?!”懷王打斷她的話:“你是爲了你自己!”
“你這個廢物,滾!”徐妃厭惡地看着他:“我就算養大一頭豬,也比你好用。你滾去做你好五弟的馬前卒吧,本宮沒你這種廢物兒子。”
懷王心寒如冰,他忍了又忍,掀起袍子跪在牢門外,給徐妃磕頭。
徐妃卻轉過身,不再看他。
一下,又一下。
“母妃賜兒臣血肉性命,兒臣無能,讓母妃失望,請母妃保重。”九個響頭磕得實誠又用力,鮮血順着額頭滑落到下巴,懷王站起身,作揖到底:“兒臣告辭。”
徐妃仍舊沒有看他。
直到懷王腳步遠去,她才慢慢轉過頭,看向空蕩蕩的牢房走廊,眼神平靜至極,誰也看不透她的想法。
王統領對懷王越加憐憫,攤上這樣的母妃,投胎時是多沒長眼睛?
當天夜裡,徐妃死了。
服毒自戕。
她躺在天牢的石牀上,身上繁複的宮裙乾乾淨淨,妝容整齊,死得體面又優雅。
“懷王真可憐。”
“是啊,被親孃算計冷待,還被罵得狗血淋頭。”
罵的人,心安理得的自戕了,只可憐倒黴的懷王,不被親孃關愛,還被嫌棄厭惡連累。
恐怕這一輩子,都無法再釋然。
隆豐帝也知道了徐妃對大兒子說的那些話,他長長嘆息幾聲,不僅賞賜了不少東西給懷王,還恢復了幾位皇子的俸祿。
只是仍舊沒有提讓他們回王府的事。
“護龍衛已經查清,大哥確實是徐妃的親生孩子。”宸王把護龍衛調查到的資料放到玖珠面前:“也許有些母親,生來就不愛自己的孩子。”
“不。”玖珠搖頭,她沒有看這些資料,明亮的雙目中仍舊有星星在閃爍:“也許是我錯了。”
“可能她是個愛着孩子的母親。”
徐妃自戕,隆豐帝沒有再繼續追究她以前做的事,以妃禮讓她下葬於妃陵。
她的葬禮並不隆重,兩日後,就是冊封太子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