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太央宮總管大太監,劉忠寶向來謹言慎行,即使是對內監向來挑剔的文臣們,也甚少拿他說事。
皇上挑中明家小姐爲五殿下的王妃,看中的並不是明小姐的品格容行,而是她明家小姐的身份。
都說聖心難測,可帝王也是人,對待偏愛的孩子,總是考慮良多,爲他鋪好條條大路。
明家中門大開,他一看就看到站在侍郎夫人身邊,身着領花襦裙的少女。少女如初春柳枝上的嫩芽,渾身都是勃勃生機。尤其是那雙眼睛,猶如月夜下機靈的貓,招人喜憐。
“夫人,小姐。”劉忠寶恭敬行禮,擡頭就見明家小姑娘屈膝給自己還禮,撲閃閃的眼睛裡,有着毫不掩飾的好奇與天真笑意。
劉忠寶對她眨了眨眼,回她一個笑。
玖珠捂着嘴角偷偷笑,轉頭見母親與六哥沒有注意自己,趕緊把手放下,又是那個乖巧的小姑娘。
沈氏見劉忠寶並沒有帶聖旨來,把他迎進正堂,吩咐下人準備好瓜果茶點:“不知公公今日登門,外子尚在禮部未歸,無法前來待貴客,還請公公見諒。”
“夫人客氣了。”劉忠寶端起茶喝了一口,語氣親和:“明大人忠君愛國,盡忠職守,有此良臣,是我大毓之幸事。就連陛下,也是常常誇讚明大人的。”
“老奴今日來,是替陛下與貴妃娘娘跑腿的。”劉忠寶笑容慈祥,彷彿再好相處不過的老人:“自五殿下與令嬡訂下婚約以來,陛下政務繁忙,一直無緣得見明小姐。明日乃貴妃娘娘壽誕,陛下念及小姐剛回京城不久,擔心有些東西準備不全,便讓老奴送些東西來。”
沈氏笑着道謝:“多謝陛下與娘娘厚愛。”
“夫人與小姐不嫌棄就好。”劉忠寶擡了擡手,宮侍們魚貫而入,或捧或擡或挑,很快就把整個正堂堆得滿滿當當。
看着這滿屋子的東西,沈氏忍不住懷疑,他們家在皇室眼裡,究竟窮成了什麼樣子,竟要未來親家三天兩頭貼補?
金銀首飾,綾羅綢緞,書本字畫,筆墨紙硯,琴棋玉器,各色物件應有盡有,甚至還有未出閣女兒家喜歡的玩具。
“陛下得知小姐在畫作一途上極有造詣,特爲小姐準備了最好的顏料與紙筆。”劉忠寶打開其中一個箱子,裡面堆滿了裝顏料的小盒。
坐在旁邊的明存甫忍不住露出了豔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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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些字畫。”劉忠寶打開另外一口大箱子,裡面堆滿了裝好畫卷的畫筒:“留着小姐賞玩。”
沈氏想起女兒閒暇時作的那些畫,再看看了這些顏料與名畫,在內心發出長長一聲嘆息。
“多謝陛下與娘娘,臣女十分喜歡。”玖珠看到滿滿一箱子顏料,眼睛在發光。
“小姐喜歡就好。”劉忠寶看向沈氏,突然問:“老奴記得,明大人祖上,也曾襲過爵?”
“祖上曾有過最末等的男爵,讓公公見笑了。”沈氏笑了笑:“只是外子與孩子的叔伯已劃出陵州宗譜,自立了門戶,祖上那些榮光,也不該再提了。”
“夫人不必自謙,如今天下人提及明氏一族,想到的自然只有京城明氏,與他人何干?”劉忠寶笑:“祖上能做到的事,後人如何又做不到,說不定還會青出於藍勝於藍。”
不等沈氏說話,劉忠寶站起身:“老奴還有皇命在身,不敢久留,這便告辭。”
“已到午膳時間,請公公用了茶飯再走。”玖珠出言挽留。
“多謝小姐好意,下次若有機會,老奴一定好好品嚐貴府美食。”劉忠寶笑着向玖珠作揖:“明日請小姐早些入宮,娘娘十分想念小姐。”
“臣女亦很想念娘娘。”玖珠屈膝還禮:“明日一定會早早到明月宮拜見娘娘。”
沈氏:“……”
閨女,你大概不知道,世間有種不能當真的話,叫客套話。
“那老奴在宮中恭迎小姐。”劉忠寶帶着宮人離開,明存甫趕緊把人送到門外。
“明公子留步。”劉忠寶擡頭看了眼明侍郎府邸大門上的牌匾,笑了笑開口:“請公子放心,陛下與娘娘都很喜歡明小姐。”
送走劉忠寶,明存甫心裡疑惑,御前總管辛苦跑這一趟,就爲了給玖珠送禮?至於馬場的事,問也不問,提也不提?
都說皇家人多疑,疑在哪兒了?
今天這事幹的,一點都不皇家。
玖珠不知道皇家多不多疑,擁有了許多顏料的她,現在很快樂。
她覺得自己能畫出一幅千里江山圖出來,可惜作畫計劃還沒開始,就被沈氏勸了回去。
她要試明天進宮穿的宮裝首飾鞋子。
“渾身上下,不能出半點差錯。”沈氏很少用嚴肅的語氣對玖珠說話,她看向皇城所在的方向:“玖珠,當你明日踏入明月宮那一刻,你在別人眼裡,就不僅僅是明家的女兒,還是未來的宸王妃。”
玖珠怔怔地看着沈氏。
“不要怕。”沈氏笑着撫着女兒的發頂,動作極盡溫柔:“孃親永遠都會幫你。”
“母親別難過。”玖珠看着沈氏臉上的笑,儘管母親此時笑着,但是她知道,她在難過,因爲母親的眼裡,滿滿都是自己。
“女兒不怕。”她認真地蹲在沈氏面前,不讓她錯過自己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聖人老子有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人心複雜,女兒或許看不透人心,但女兒懂得自保。你且放心,我聰明着呢。”
“是啊,我們玖珠聰明着呢。”沈氏笑,“天下再也沒有比你更聰明的小姑娘,對不對?”
“對。”玖珠點頭。
“你呀你。”沈氏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哪個聰明的孩子,會說自己聰明?就像醉酒之人,從不會承認自己喝醉一樣。
她擁着費盡心血才找回來的女兒,眼神堅毅。
燭火如豆,孫採瑤聽着窗外的風聲,連指尖冰涼,都感知不到。
明天就是明月宮蘇貴妃壽誕,可是在她的那個夢裡,這場壽誕還沒開始便已結束,整個明月宮掛滿了縞素。
世人都說,蘇貴妃瘋了,身爲長輩卻爲後輩設靈堂。
而她只記得,夢裡那一條又一條縞素,在寒夜中與秋風纏綿在一起,寒冷且滲人。
“小姐,該睡了。”
早已經凍僵的指尖微微一顫,孫採瑤回過神才發現,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天還沒亮,玖珠就從牀上爬了起來,坐在銅鏡前等丫鬟們幫自己梳妝。
今天要去見仙女娘娘,她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小姐。”春分打了個哈欠,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外:“你今天起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我答應了劉公公,今天要早點去見娘娘。”玖珠朝春分跟幾個丫鬟討好一笑:“辛苦幾位姐姐啦。”
春分:“……”
我的好小姐,倒也不用把客套話這麼當真。
明月宮中,蘇貴妃起牀梳妝,宮人新送來一匣首飾。她挑揀了幾樣,突然拿起一支蜻蜓立荷釵道:“這支釵,玖珠戴着很合適。”
把釵遞給女官:“用盒子裝好,等玖珠來了,你偷偷給她。”
宴席上女客多,單送玖珠首飾不合適。可是漂亮的好東西,不留給自家未來兒媳婦,難道送給外人?
“這對耳璫顏色鮮嫩,女兒家戴着最顯氣色,也給玖珠留着。”蘇貴妃挑挑揀揀了一堆東西,準備留給未來兒媳。
女官欲言又止,娘娘,這麼多東西放在一起,目標過於明顯,實在不好做到“偷偷”送。
“劉忠寶說,玖珠今日會提早來,你安排人去宮門口接。今日進宮的女眷多,她回京不久,本宮擔心不長眼的東西,讓她受委屈。”
話說到這裡,蘇貴妃腦子裡已經有了別人欺負玖珠的畫面:“多派兩個有品階的女官去,現在就去。”
貼身女官:“……”
娘娘,文臣世家說話最是禮貌周到,做事卻是一板一眼。明家怎麼可能讓女兒早早進宮,落下一個諂媚寵妃的惡名?
可是看着娘娘認真的神情,還有那滿滿一盒的首飾,貼身女官不敢打消娘娘的興致:“娘娘,奴婢親自去宮門迎接明小姐。”
她去了,能找藉口掩飾一二,至少不讓娘娘太過失望。
“也好。”蘇貴妃點頭:“你辦事我最放心。”
貼身女官退出屋子,點了兩個有品級的宮女相隨。
“香絹姑姑,我們要去接誰?”宮女不解,以娘娘的身份,有誰配得上香絹姑姑親迎?
“禁言。”香絹面無表情:“娘娘安排的事,認真做好便是,不可多問。”
“是。”宮女不敢再問,老實跟在香絹身後。
“這不是明月宮的香絹?”宮道上,寧妃端坐在步輦上:“今日是貴妃娘娘誕辰,你不在貴妃身邊伺候,在這裡作甚?”
香絹屈膝行了一禮,沒有說話。
寧妃垂下眼瞼:“貴妃娘娘誕辰,本宮怕不爭氣的小侄兒衝撞,特下令讓他待在家中,不知貴妃娘娘可滿意?”
香絹心裡明白,寧妃還在記恨當日把鄭家小公子送去齊王妃“教訓”的事。
她躬身行大禮:“多謝娘娘深明大義。”
寧妃面色微變,硬生生把這口惡氣忍了下去。
明月宮從上到下,早晚會死在這囂張的性子上。
且走着瞧。
送走強忍怒火的寧妃,香絹來到宮門前站定。時辰尚早,宮門前除了當值的禁衛軍,靜寂無聲。
香絹微微垂下眼瞼,不再看向前方。有這樣的結果,她絲毫不意外。
突然,遠處傳來馬車的聲音。
她猛地擡頭,看向了遠方。理智告訴她,就算有馬車來,也不一定是明家小姐,可是內心卻還抱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希望。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車伕在馬車前擺好腳凳,最先下來的是兩個丫鬟。
車簾掀開,一個穿着廣袖宮裝,梳着百合髻的少女走了出來。
她擡起頭,與香絹的雙目相對,露出一個天真燦爛的笑:“姑姑。”
香絹垂在小腹前的手微微一顫,她走到少女面前,行了一禮:“明姑娘安。”
“我沒有來晚吧?”玖珠指了指腦袋:“梳這個髮髻,花了整整半個時辰。”
“姑娘今日很漂亮。”香絹伸出手,扶住玖珠手臂,恭敬道:“娘娘盼着姑娘來,就派了奴婢來此處相迎。”
宮裙繁複,玖珠不敢走得太快:“多謝娘娘心疼我,讓姑姑受累了。”
“奴婢不累。”香絹笑:“能接到姑娘就好。”
“明家的小姑娘,站在那別動。”
身後傳來馬蹄聲,玖珠聽到熟悉的聲音,回頭看去,宸王正騎着馬朝這邊飛馳而來。
馬兒奔至玖珠跟前,宸王一勒繮繩,翻身下馬,披風在空中獵獵作響,氣勢非凡。
“殿下。”玖珠臂間的披帛,被宸王下馬時帶起的風吹得微微晃動,她仰頭看他。
殿下好高哦,好像要比她高大半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