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玖珠見明敬舟不說話,疑惑地眨眼看他。
明敬舟回過神來,笑着點頭:“你放心,身爲人臣,父親自會恪盡職守,不讓陛下失望。”
如果讓陛下失望的是宸王,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了。
“時辰不早,你先回去。”明敬舟微笑:“ 爲父先帶殿下進去。”
“好的,女兒不打擾父親與殿下了。”玖珠往後退了幾步,擺手:“你們快進去吧。”
宸王聽出明敬舟話中的敷衍之意,挑眉朝玖珠笑了笑,跟在明敬舟身後,進了禮部大門。
路上碰見的禮部官員,看見他像是看見了洪水猛獸,匆匆忙忙行完禮就跑,跟這些人相比,在前面引路的明敬舟反而顯得正常了。
“殿下,這裡是微臣與諸位同僚用膳食的地方。不如殿下先去屋子歇息一番,待微臣用完餐,再向您彙報禮部的相關事宜。”明敬舟把食盒放在地上,恭敬地朝宸王行了一個禮。
“明大人無需客氣。”宸王彎腰提起食盒,掏出手帕擦了擦食盒底部:“恰好本王也未用午膳,厚顏與大人同桌用膳,想來大人不會嫌棄。”
明敬舟:“……”
嫌棄是嫌棄,可不太敢說。
“殿下,請。”推開禮部公廚的大門,明敬舟看着正在交談的同僚們戛然而止,忙不迭地扔下筷子起身向宸王行禮的模樣,內心竟升起了一股詭異的滿足。
這纔對嘛,有難同當纔算是同僚。
“諸位大人不用大禮,本王來到此處,是來請教諸位大人的。”宸王挑了一張空桌,把食盒放到桌上:“日後還要在一起共事,諸位大人把本王當作普通同僚就好。”
大家都知道宸王說的是客套話,對他們而言,宸王願意說客套話,已經給足了他們面子。
在他們預想中,宸王有可能來了就走,也可能把他們指揮得團團轉,甚至對他們指手畫腳,挑三揀四都有可能。
禮部尚書長長鬆口氣,宸王殿下……也不是那麼難伺候嘛。
人性便是如此,對一個人期待過高,總會忍不住處處挑刺。可若這人向來囂張跋扈,蠻不講理,突然客氣兩句,反而讓人心生欣慰,甚至覺得自己比別人不同,才能得到這份特殊。
宸王把食盒裡的菜都擺到桌上,叫小吏打了飯,見明敬舟還站在旁邊,笑着招呼:“明大人,坐下一起用飯啊。”
明敬舟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藏在袖子裡的手有些發抖。
這都是他的菜,用食盒底部燙水溫着,一路送過來都不會涼的菜!
掀衣袍坐下,明敬舟拿起桌上的筷子,竹筷咔嚓一聲,斷成了兩截。
宸王夾菜的動作一頓,看着掉在桌子上的筷子尖愣住。
“讓殿下見笑了。”明敬舟尷尬一笑,換了雙新筷子:“禮部經費有限,碗筷也是反覆使用,頗有些脆弱易折,所以即便是我等文弱之人,也常常不小心弄斷。”
“原來如此。”宸王撿起斷筷,順手扔進旁邊的裝廢棄物的藤筐中:“諸位大人生活清苦,待本王熟悉禮部事宜後,就上奏父皇,讓他撥錢下來,修繕禮部。”
“多謝殿下。”禮部尚書李恩端着碗筷過來,厚着臉皮陪笑:“等會下官帶殿下到四處走走,給您說一說哪些地方破敗得厲害,免得殿下日後不小心經過這些地方時,被瓦片或是牆灰砸了頭。”
宸王:“……”
“要是殿下嫌下官一個人作陪無趣,明大人也可以一起。”禮部尚書李恩對宸王討好一笑:“殿下意下如何?”
宸王沉默,他開始回憶,究竟是哪一步走錯,才讓他踏上爲禮部討要經費的道路?
一開始,他只是想來禮部走一走,然後找藉口跟父皇說,禮部與他不合。
“殿下?”李恩眼神殷切。
宸王放下筷子:“多謝大人,本王日後會多加註意。”
李恩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明敬舟,希望他能開口讓殿下明白,重點不是注意掉東西,而是他們禮部很破,需要花錢修繕的那種破。
明敬舟低頭,舉止優雅斯文的……吃飯。
他只是一個文弱的,肚子餓想吃飯的小小侍郎而已。
給父親送完飯的玖珠,心情很好地坐上回家的馬車。
半途中,馬車停了下來。
“小姐,前方是平遠侯府的馬車。”春分掀起簾子,探身問玖珠:“我們可要避讓?”
“平遠侯府?”玖珠從車窗探出頭看了一眼,無數僕侍圍在馬車旁邊,路過的百姓無不避讓。
“讓。”玖珠收回視線,放下車窗簾子,不再多看。
春分點了點頭,轉身對車伕道:“小姐有令,避讓平遠侯府馬車。”
平遠侯府老夫人見馬車稍稍停了片刻,問身邊的丫鬟:“前方有何事?”
“前方有馬車擋住了去路,對方知曉我們身份後,就避讓開了。”丫鬟屈行進馬車,輕輕給老夫人捶着肩背。
“給家裡那些小的說,出門在外,不可如此宣揚,免得帶累了娘娘與齊王殿下的名聲。”老夫人閉着眼睛養神,掩去身上的疲意:“可知道是哪家的馬車,讓望楠親自去道謝。”
兒子病重,嫡長孫是侯府世子,由他去方纔能顯出侯府的謙遜。
“在下平遠侯府世子鄭望楠,多謝貴人讓路。”鄭望楠打量着這輛沒有家徽的馬車,連馬都沒有下,在馬背上作了一個揖。
“鄭世子客氣了,長者爲尊,我家小姐身爲晚輩,理應讓老夫人先行。”春分跳下馬車,行了一個大禮。
鄭望楠看着這個婢女,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在何處見過。
“世子,請。”春分拂袖做了請的姿勢。
“多謝小姐。”因爲這份隱隱約約的熟悉,鄭望楠朝馬車方向,再次行了一禮。
他拍了拍身下的馬兒,準備轉身離開時,前方又有人騎馬過來。
“齊王殿下!”鄭望楠看清馬背上的人,連忙從馬背上下來,拉着馬兒避讓到一邊。
“表弟。”齊王注意到平遠侯府的馬車,讓馬兒停了下來。
方纔還端坐在馬車裡的侯府衆人,全都從馬車裡走了出來。
“外祖母請不要多禮。”齊王下馬扶着年邁的侯府老夫人:“祖母與諸位這是去哪?”
“殿下婚期將近,老身年邁無能,唯有帶家中晚輩去觀中祈福,祈求上蒼保佑殿下福氣綿延,事事順利。”侯府老夫人看着齊王,眼中滿是慈愛:“殿下近來可好。”
“勞外祖母掛念,我一切都好。倒是您老人家清減了,若是因爲孫兒的事,讓您老人家受累,孫兒又該如何自處?”齊王注意到角落裡還停着一輛沒有家徽的馬車,這輛馬車分明是在避讓平遠侯府的車駕:“這輛馬車,是哪家的?”
馬車簾動了動,一個穿着淺湖色裙衫的少女,扶着婢女的手,踩着腳凳走了下來。
“臣女見過齊王殿下。”
鄭望楠眼神亮了亮,是那個把俗氣髮釵戴成了閃耀星星的小姐。
鄭家的女眷卻是變了臉色,這輛看起來很普通的馬車裡,坐的竟然是宸王未婚妻?!
想起貴妃壽宴上,蘇貴妃對她擺在明面上的維護,她們心裡有些發虛。
方纔兩邊馬車相遇時,她們可是連想也沒想,就等着對方避讓。若是蘇貴妃知道她們在大街上逼着她未來兒媳避讓……
齊王看了眼齊家人的面色,還了玖珠半禮:“明小姐。”
玖珠側身避開這個禮,垂首斂眉:“臣女不敢受殿下的禮。”
“方纔不知是明小姐經過,車伕不懂事,耽擱了明小姐行路。”侯府老夫人往後退了一步:“明小姐請。”
玖珠笑:“老夫人是長輩,晚輩豈有不敬長輩之理?不過現在老夫人與齊王殿下交談,晚輩不欲打擾,請老夫人原諒晚輩先行。”
平遠侯府的馬車避讓到一邊,讓出了一條寬敞的路。
玖珠屈膝向侯府老夫人跟齊王行了一禮:“多謝齊王殿下,多謝老夫人。”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多看一眼齊王,儘管他譽滿京城,令無數女子爲之傾倒。
“她、她是明家小姐?”鄭望楠呆呆地望着馬車遠去,“怎麼能是明家小姐呢?”
明家小姐,不就是宸王未婚妻?
齊王聽到鄭望楠的低聲呢喃,轉頭看了他一眼。
“望楠。”老夫人開口:“你去馬車上,把我給殿下求的護身符取來。”
“是。”鄭望楠回過神,甚至來不及祭奠自己心頭那頭還沒出生,就已經早夭的小鹿。
“小姐。”春分仔細觀察着玖珠的表情:“你好像不太喜歡齊王與平遠侯府的人,我以爲像齊王殿下那般優雅溫柔又俊美的男子,小姐就算不喜歡,也不會太過討厭。”
她家小姐多可愛體貼的性子啊,不會無緣無故針對誰,一定是齊王與平遠侯府有問題。
“他很好看?”玖珠不贊同:“明明是宸王殿下好看,殿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可亮啦,像早上的太陽。”
春分倒沒覺得,兩位王爺笑起來有什麼差別,反正都是身份尊貴的皇子。
“春分姐姐,我討厭他們的樣子,表現得很明顯?”
“倒也不是太明顯,別人看不出來,自家人能瞧出些端倪。”春分掀起簾子往後看了一眼,齊王扶着侯府老夫人的手,路邊有不少女子,在偷偷看他。
玖珠回憶起八年前,河水灌入口鼻時的掙扎與絕望,“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八字不合。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再怎麼勉強也沒用。”
齊王笑得再好看,她仍舊會控制不住地想起混着泥土腥味的河水。
陰暗,潮溼,帶着死亡的味道。
太央宮,隆豐帝親筆擬好了兩道旨意,兩道旨意皆未蓋御印。
一道旨意,晉封明敬舟爲寧康伯。
一道旨意,晉明敬舟之女爲縣主。
“陛下,欽天監監正到了。”
“愛卿,推算這麼久,算出來了?”
“陛下,明姑娘與宸王殿下八字乃雲開霧散,明月皎皎,日升朗空,樹旺藤青,樹死藤枯之相。”
“愛卿可以把話說直白點。”
“兩人命格因果纏繞,合則相旺,分則禍事連連。”
隆豐帝輕笑一聲,對命格之說不置可否:“那可算出適合二人的婚期?”
“明年春後二月二,花神降臨。”
“二月二,也是神龍擡頭的好日子。”隆豐帝輕笑出聲,拿起御印,在晉封明敬舟爲寧康伯的聖旨上,重重蓋了下去。
欽天監監正把頭埋得更低,當皇帝的,大多對“龍”這個字都比較敏感,他不敢接話。
“這一日,倒配得我兒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