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目睽睽之下, 靜王被幾個金吾衛押解着走進來,爲首的金吾衛還朝太子咧嘴笑了笑。
“陛下。”蘇後在隆豐帝耳邊小聲道:“有什麼事,待祭祀禮結束以後, 由大理寺與宗人府來審查, 今日先把他們關押起來, 你意下如何?”
靜王再不成器, 那也是皇家血脈, 在文武百官面前鬧這麼一場,丟臉的還是皇家。
隆豐帝怒不可遏,他甚至不敢去想, 若今日不是玖珠站在皇后身邊,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他冷冷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三人, 良久後閉上眼, 疲憊地嘆息一聲。
“父皇。”雲渡卿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兒臣第一次帶您的兒媳參加芒種祭祀禮, 您不可能半途而廢。”
“先把這些人押下去。”隆豐帝再次睜開眼,眼中已經一片清明:“祭祀禮繼續正常進行。”
“玖珠。”蘇後把掌心的桃木葫蘆遞到玖珠手裡:“幫母后把這個繫好。”
“這是……兒媳給母后雕的那個桃木葫蘆?”
桃木葫蘆帶着蘇後掌心的溫度, 玖珠屈膝認真地替蘇後繫好,笑着仰頭問她:“母后很喜歡這隻葫蘆?”
蘇後彎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扶起來:“這是你親手做出來,爲我擋煞的好東西,我很喜歡。”
“母后喜歡就好。”
雲渡卿站在旁邊, 默默伸出手, 藉着寬大的袖擺遮掩, 把玖珠另外一隻手牽住。
注意到兒子的動作, 蘇後笑出聲, 她鬆開玖珠的手,轉身走到隆豐帝身邊。
兩人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後的太子與太子妃, 隆豐帝伸出手,蘇後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
帝后二人,再次踏上了祭臺。
祭臺之上,太子妃青絲飛舞,可是無人說她姿態不雅。
禮官在書頁上,記下了幾句話。
明氏有好女,貌若明珠,帝后喜之,與太子親。隆豐十六年芒種,拔簪勇救帝后,以身護之,忠孝兩全。
儘管鬧出一場荒唐的皇家刺殺案,但是祭祀禮後,在場所有人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努力營造着五穀豐登的熱鬧。
暖陽下,雲渡卿換上一身短打勁裝,挽起褲腿,手裡拿着秧苗,像模像樣的插起了秧苗。
“殿下。”玖珠換了一身窄袖水色束腰裙,滿頭青絲編成簡單的辮子,彷彿荷池中才長出尖角的嫩葉,誰見了都要心生出幾分喜愛。
她站在田埂邊對他揮手,似乎格外鍾愛她的陽光,爲她多渡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雲渡卿直起腰,怔怔地看着她。
聞着泥土的芬芳,曬着暖洋洋的陽光,看着鮮活微笑的她,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毫無預兆地涌上心頭。
她總說,他是最好的殿下,是從天而降的仙男。
其實她不知道,她纔是跌落他心間的小仙女。
那日初見,別在她發間的纏枝釵在閃閃發光。
她在他眼裡,也在發光。
再後來,她眼中的他,也總是變得那麼的閃亮。
“來。”他走到田埂邊,朝她張開雙臂。
她毫不猶豫撲進他的懷裡,踩進這片能夠孕育出無數糧食的淤泥中。
“傳說,新婚的男女若在芒種節那日,互相爲彼此點上良田裡的淤泥,就會受到上天的保佑。”他伸出沾了泥的食指,在玖珠額間輕輕一點:“願上天保佑我們家的明小豬永遠都被陽光照耀,平安喜樂,不爲憂苦所惱。”
話音剛落,他的額間也被點了一下。
“也願我家殿下無病無災,長壽安康。人不離,月常圓,吉吉利利,萬事順意。”
兩隻沾了田泥髒兮兮的手牽在了一起:“還願天下太平,歌舞昇平。”
樹蔭下,隆豐帝看着田間的一幕,對站在身後的明敬舟道:“當日朕懷着私心讓玖珠做了渡卿的王妃,玖珠跟渡卿在一起後,助他良多。”
“陛下,小女長於鄉野,性格天真,幸而有陛下與皇后娘娘體諒。”明敬舟拱手一揖:“微臣對她疏於教導,讓陛下見笑。微臣才微力薄,不堪輔國公之位,請陛下收回恩典。”
“愛卿何出此言?”隆豐帝轉身看向他:“明家滿門忠良,朕都明白。”
明敬舟沉默下來。
“這些年,朕有愧你們明家。”隆豐帝拍了拍明敬舟的手臂:“朕虧欠你們。”
“陛下乃千年難得一遇的仁德之君,得遇陛下,乃臣等之幸。”明敬舟作揖到底:“千里馬常有,伯樂卻不常有。士爲知己者死,陛下給予了明家最大的信任,明家願爲陛下肝腦塗地,護天下太平。”
君臣二人,誰也沒有提玖珠師父的事。
帝王從未對明家生出過猜忌之心,而明家也懂得珍惜帝王的這份信任。
因爲玖珠師父的身份與來歷,並不重要。
“看看這些小輩。”隆豐帝指向田間,不知何時,懷王與安王夫婦也都進了田間,互相拿着泥巴扔來抹去,毫無皇家儀態可言。
明敬舟側首看了眼帝王臉上的笑意,也跟着笑了起來。
當他看到太子把女兒護在懷裡,後背上全是淤泥時,眼中的笑意更甚。
芒種節過後,京城裡那些本就苟延殘喘的世家,終於轟然倒下。他們幹過的樁樁件件惡事,全都被翻了出來。
越是腐朽久遠的家族,釀過的惡,造過的孽就更多。
被關在牢中的杜青珂,聽着這些世家最後的下場,快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整日遊走在世家裡的,早已經不是人,而是腐朽的,披着世家子弟皮囊的怪物。
他看着牢門外的雲渡卿,笑聲頓止:“太子殿下是來感謝我,幫你除掉一個別有用心的兄弟?”
“嘖。”雲渡卿往椅子上一坐,反問:“你以爲,孤需要?”
“是我想錯了,太子確實不需要。”隔着牢門,杜青珂看着雲渡卿:“或許有些人,生來就受到上天厚愛,次次都能化險爲夷,太子殿下就是這樣的幸運人。”
雲渡卿把玩着腰間的桃木雕件,不置可否。
這個桃木雕件,是他厚着臉皮跟明小豬討來的。母后都有的東西,他這個做夫君的,怎麼能沒有?
“殿下可想聽聽,我這些年推翻世家的計劃?”想到那些世家,一個個都倒下,杜青珂臉上露出快意的笑。
“孤不太想聽。”
杜青珂臉上的笑容僵住。
雲渡卿生來就不是讓別人稱心如意的善心人,他懶洋洋地站起身:“等我下次想起你,再來聽你講故事。”
“你也別急,反正你會在大理寺天牢關一輩子,總能等到孤心情好的那一天。”說完,雲渡卿轉身就走。
他沒有興趣聽一個意圖派人刺殺他母后的人,講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
憋不死他!
大理寺最裡面,有幾個隱秘又安全的牢房,這裡往往關押着身份不凡的人物。
靜王就關在此處。
雲渡卿看到靜王時,他還穿着芒種節那日的親王袍,衣襬有些髒,頭髮卻梳得整整齊齊。
卸去平庸沉默僞裝的他,神情十分陰沉,看向雲渡卿的眼神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恨意。
雲渡卿與這個哥哥私下來往很少,兩人的關係向來不鹹不淡,論不上有多親近。
現在回想起來,當日在璋六宮,兄弟五人圍坐在一起吃暖鍋,竟是他們兄弟五人最後的友好相處時光。
“三哥,你可曾後悔?”
“成王敗寇,我籌謀這麼久,最後敗在女人跟金吾衛手上,只能怪老天讓我時運不濟。”靜王自嘲一笑:“皇家馬場你沒死,我派人在你用的香料下毒,沒想到你連香料都不用。本打算殺了雲延澤,結果他不僅沒死,反而讓父皇把我們所有人,都關在了璋六宮。”
這就是命?
老天何其不公?
“這些事都是你做的?”
“皇家馬場的事,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徐氏、呂氏、雲延澤,都不想你活着走出馬場。瞧瞧,想你死的人有多少?”提到這件事,靜王不甘心極了:“那麼喜歡騎馬馴馬的你,那一日明明說過要馴馬,爲何最後卻連碰也沒有碰那些馬?!”
看着三哥滿眼的怒火,雲渡卿沉默。
只因那日,他當了馬伕,牽着矮腳馬,帶着他家小豬在馬場遛圈。
“憑什麼?”靜王憤恨地質問:“憑什麼你不僅受父皇偏愛,還受上蒼厚愛?”
“可能我命比較好吧。”
此言一出,靜王眼神更加憤怒。
雲渡卿摸着腰間的桃木雕件:“而且我有仙女相助,你沒有。”
真沒意思,也許他今天不該來這裡,應該在麒麟宮陪明小豬畫畫。
“那日,把我抓回來的金吾衛,去了哪?”眼見雲渡卿準備離開,靜王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孤見他頭腦聰明,身手靈活,所以點他做了麒麟宮金甲衛統領。”眼見靜王又要發怒,雲渡卿擡了擡手:“你不用多說,說了孤也不會聽,你的意見對孤而言,並不重要。”
目送着雲渡卿揚長而去的背影,靜王氣得栽倒在地。
雲渡卿腳步微頓,沒有回頭,隨即大步走出了大理寺天牢。
當陽光再次照耀在身上時,他翻身上馬,往宮裡趕去。
他想他的小豬了。
城門外,兩位師父騎在毛驢上,慢悠悠地走着。
“京城風水真不行,下次不來了。”
“師姐,真不來?”
“若是接下法事,順路來看看可以。”
“我有點捨不得玖珠。”
“你我方外之人,不可如此看重紅塵別離。”
“師姐,從明家出來,你一共回頭了十九次……”
“閉嘴。”
“哦。”
麒麟宮。
玖珠從春分的手裡,接過兩位師父留給她的信。
信裡,兩位師父誇了京城的繁華,也誇了她家殿下。
【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乃興旺之相。但我二人早已經習慣閒雲野鶴般的生活,京城終究於我們不宜。】
【此去非別離,切記冬添衣,餓添飯。】
【雲家五郎,眉清氣正,性善,堪與你配。】
雖知道兩位師父早晚都會離開京城,但玖珠內心仍有些失落。把信小心疊起來放好,趴在窗櫺上,等殿下回來。
她現在有一點點難過,想要見到殿下。
“小豬。”
似乎知道她在想他,下一刻,雲渡卿就出現在了院子裡。
“殿下。”玖珠提起裙襬,在宮女與太監的驚呼聲中,直接爬出窗戶,跑着撲向他的懷中。
把玖珠穩穩接住,擁進自己懷裡,雲渡卿親了親她的發頂,笑聲纏綿:“想我了?”
“嗯。”玖珠抱着他:“想殿下了。”
思念並不能用時間長短來衡量。
把人放在心間,便會時時想念。
“我們真是心有靈犀。”雲渡卿在她耳邊小聲說:“我也想你了。”
玖珠把頭鑽在他胸口,小聲的笑。
“回宮的路上,我路過尚食局,取來了年幼時喜歡吃的薄荷糖。”雲渡卿從荷包裡取出兩塊薄荷糖:“你要不要嚐嚐味道?”
“要。”
兩塊糖,兩人一人一塊。
傳說薄荷有一個美好的寓意。
希望與你再次相遇,從此永不分離。
“還是當年的味道。”
“甜嗎?”
“甜的。”玖珠擡頭看着雲渡卿,笑彎了眼:“很甜很甜。”
十年前的那塊薄荷糖,是甜的。
十年後的這塊薄荷糖,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