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條街,休語將瀲灩買的米每袋留來一把,其餘的都偷偷塞進了路過人家的院子裡。等回客棧的時候,瀲灩已經知道了千城兩大米行以及其餘的零碎米行的米價。
“千記的米最白最好,也最貴。”她指着桌上碗裡的米給江隨流看:“他們想必都是收的好米。而張記的米不少百姓還是買得起,一看便知是陳米,混了不少泥沙。”
江隨流點頭:“其餘小米行,估計存貨是不多的。既然如此,娘娘要去千記麼?”
“不。”瀲灩搖搖頭:“先去張記。”
張記陳米都有那麼多,新米自然也不少。只是這些個糧商怕都是屯了貨。她要想辦法把他們的存貨挖出來,冒失上門,對方一定會說倉中無糧的。
至於千記,瀲灩想先在別處試試水再去。
娘娘做起事情來,總是容光煥發,比平日不同。江隨流跟在瀲灩後面,看着她這興致勃勃的模樣,突然有些理解皇上爲何允她出來了。
在客棧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瀲灩簡裝去張府遞上了拜帖。
張老爺是個看起來很和善的老頭子,雖然已經八十歲,但眼神清明,手裡一根柺杖拄地,笑起來讓人覺得慈祥。
“百聞不如一見,娘娘來找老夫,可是要買米?”
瀲灩在他旁邊坐下,笑道:“是啊,如今戰事吃緊,沒有米怎麼繼續打下去?只是聽聞千城米價頗高,本宮便特意來問問老爺子原因。”
張老爺子哈哈一笑,眼裡透着精明:“原因麼?自然是物以稀爲貴。這新都之下的糧食今天收成不見得會有多好,未雨綢繆之下,糧價便高了吧。”
“稀?”瀲灩笑了:“糧倉滿滿,分佈千城東西南北四處。這樣大的儲量,也算稀麼?”
張老爺子臉色一變:“娘娘說笑了,那些糧倉都空着,哪裡有什麼米?張記不過也是小本經營,我們…”
瀲灩沒等他說完,揮揮手讓人提了兩隻籠子來。張老爺往那籠子一看,裡面關着兩隻肥碩的老鼠。
“這是在張記糧倉抓的,另一個籠子是千記的。”瀲灩笑盈盈地說完,臉色陡然嚴肅:“本宮是奉着皇命來收糧,爾等這樣欺騙,可知算得上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誅九族。
張老爺嚇得臉上抖了抖,到底算見過場面的,連忙起身要給瀲灩跪下。
“不必多禮,您這樣大的歲數跪本宮,本宮會折壽。”瀲灩臉上又恢復了笑意,扶着張老爺的手臂道:“本宮不以皇權壓人,這米嘛,還是按平常的市價來收。張老爺與本宮簽了供貨的單子,本宮便可賜你們米行御供之名。等戰事稍息,本宮定然讓皇上下旨,稱讚你張記救國之名。這買賣,張老爺怕是隻賺不賠。”
張老爺子眼裡光芒直閃,瀲灩給的條件太誘人,如此想來,當真是隻賺不賠。況且皇家要貨,哪裡有能不給的道理。沒被強搶,已經是運氣好遇上這位不錯的娘娘。
“娘娘請先喝茶,咱們再繼續詳談。”張老爺樂呵呵地笑了。
瀲灩鬆了口氣,張記還算好擺平,如此一來,三個月的軍糧起碼是有保證的了。
在張府停留了好幾個時辰,順便留下來吃了頓飯。瀲灩離開張府的時候,興致勃勃地打算繼續去千府。
“娘娘,時候不早了,怕是先回去爲好。”江隨流道:“況且臣派人去問過了,千家的少爺不在府上。”
千百萬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這一直被人認爲是謠傳,人們都不敢相信,剛剛懂事的男兒,會把生意做到這個地步。
千城的人都叫他少爺,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找到人。瀲灩無奈地嘆氣:“那便回去了吧。”
三人走到半路,卻遇見了熱鬧。有一個狼狽的女子被人用豬籠繩捆着,正從街頭走過來。
“打死她,打死她這賤婦!”
“私通男人,不要臉!打死她!”
瀲灩腳步一頓,挑眉看過去。街上扔了一地的爛菜葉,披頭散髮的女子踉踉蹌蹌地走着,衣服下的肚子微微鼓起,像是有身孕了。
“大嬸,這是怎麼回事啊?”瀲灩好奇地拉着旁邊的人問。
那大嬸一邊喊着“作孽”一邊道:“這是城北老劉頭的小妾,跟男人私通,懷孕了!那漢子不知道是誰,她也不肯說。可不就只有把她一人拉去沉湖麼?真是作孽。”
瀲灩似笑非笑地看着,身邊的休語有些擔憂地扶着她的胳膊:“夫人,咱們還是別看了,先回去吧。”
搖搖頭,瀲灩指着那街中間的女子道:“休語,你瞧我多幸運,明明做的是一樣的事,她要死,我卻活着。”
“夫人!”休語低喝:“您與她怎麼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瀲灩笑了笑,跟着那女子慢慢往前走:“我做的事,跟她一樣是錯。不知什麼時候纔會得到我應有的下場。”
“夫人…”休語聽得心驚:“您莫要說這樣的話。”
瀲灩搖頭不語,只跟着一路走到千城湖邊,看着衆人將那女子按在河岸上,嘰嘰咕咕像是在念她的罪狀。
“我能跟她說說話麼?”瀲灩擠進人羣裡去,對着站在最前頭的人道。
那人回頭,古怪地看了瀲灩一眼,見是個絕色的姑娘,估摸着是起了憐憫之心了。捆綁石頭也要些時間,他想了想便允了。
瀲灩走到那渾身發抖的女子身邊去,蹲下來好奇地看着她問:“你後悔麼?”
難得這時候還有人同她說話,那女子擡起頭,雙眼紅腫地看着瀲灩,怔愣了一會兒才道:“我…我沒什麼好悔的,只是可惜了孩子。”
瀲灩看向她的肚子。
“他是個好人,我喜歡他,可惜今生註定不能在一起了。”像是知道自己只有這最後一次訴說的機會,女子說得越來越快,帶着哭腔道:“不過是相逢太晚,身已別嫁。愛難道是一種罪過麼?我不明白我爲什麼要死,自己的事,什麼時候又該讓這羣僞君子來插手?老劉頭都要成全我,他們憑什麼要殺了我?”
瀲灩微微皺眉。
“我不甘心,死了也會在水裡化鬼,找這些人報仇的!”女子的目光陡然兇狠。
“何必呢?”瀲灩淡淡地開口:“你做錯了事,怎麼還能怪別人不仁慈?”
女子渾身一震,皺眉看向瀲灩:“你什麼意思?”
“我倒是沒想明白過,你們口中的情啊愛的,就可以作爲爬牆越矩的免死金牌了麼?”瀲灩站起來,俯視着面前這女子道:“本來看你我境遇相似,想來安慰兩句,現在看來,我該明白你爲什麼會死了。”
“安生去吧,下輩子別做傻姑娘,學聰明一些。活在人世,相愛從來就不是兩個人的事。”瀲灩拍了拍手:“先學做人,然後再去談什麼愛與不愛。道德綱常都不要了,舉着情愛的大旗,當真以爲世人會同情?醒醒吧。”
女子震驚地看着她:“我……”
“即使是女人,也不該覺得世上只有愛情。”瀲灩退後一步,看着周圍的人給那女子身上綁上石頭:“該爲什麼東西活,纔能有價值些,但願你來世能想明白。”
說罷,瀲灩轉身離開。身後傳來人落水的聲音,有一聲悲鳴,叫得她心裡悽楚。
“娘娘。”休語心裡堵得慌,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怎麼垮着臉?”沉湖的又不是我。”瀲灩笑道。
“娘娘當真是豁達。”
“多謝誇讚。”瀲灩隨口應了一句,走兩步才發覺不對。
“隨流,剛剛的話是你說的麼?”瀲灩回頭去看江隨流,後者搖搖頭,指向前方。
瀲灩挑眉看過去,有一人站在她前頭不遠,黛青色的袍子,石青的頭冠,一張臉看起來頗爲熟悉。
“閣下何人?”瀲灩戒備地看着他。
走在街上就知道她的身份,她今日分明是平常打扮。
那人掃了她幾眼,眸中帶笑:“娘娘不是四處找在下麼?現在可以移步去旁邊的千記茶樓一談。”
找他?瀲灩心裡一跳:“千百萬?”
“承蒙娘娘掛記。”千百萬笑着往旁邊的茶樓走。
十六歲的少年身體纖長,跟成人差不多高。臉上的表情太過滄桑,第一眼叫人認不出年齡。
瀲灩回神,連忙跟了上去。休語和江隨流都覺得奇怪,卻也只有跟着。
茶樓二樓,千百萬已經倒好了茶,微笑着看着瀲灩。
“娘娘請用。”
瀲灩大方地坐下來,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對上他看舊人一般的眼神,不禁有些疑惑:“千少爺以前在哪裡見過本宮麼?”
千百萬想了想,搖頭。
“這樣,那今日趕巧遇上,千少爺不如便說說,可願上交米糧,供給糧餉?”瀲灩仔細地觀察着這人,總覺得雖然看起來年輕,卻比張老爺還不容易對付。
“聽聞娘娘去千記的糧倉抓了老鼠。”千百萬笑道:“那便明人不說暗話,娘娘報糧價,草民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