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四蹄蹬開,將衆人遠遠的甩在了後面。旌旗招展,直延伸到遠處的樹樹林。馬上之人俊朗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笑容,似乎這一刻,他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拋諸腦後了。
頭上方,一陣鳥鳴,這人彎弓搭箭,一邊縱馬飛奔,一邊辨別着天空中的聲響。
那裡!
鵰翎箭帶着風聲劃過天空,嘭的一聲,只見一團白色應聲落進了前面的林中。
想來是隻大鳥!
騎馬之人心中歡喜,催馬疾馳奔入林中。
近了樹林,這人才發現這裡樹木很是茂密,於是他拿着弓,背上箭囊,放馬兒在樹林邊上吃草,自己走進了樹林。
照着剛纔獵物掉落的方向尋去,只看到一些折斷的樹枝和些許斑斑駁駁的血跡。大概是這獵物中了一箭沒死,想要掙扎逃走呢。
男人挑起嘴角輕笑一下,自古弱肉強食,縱使你能掙扎片刻,卻逃不了任人宰割的命運。不要怪命運不公,要怪,就應該怪自己太弱小。
一邊想着,男人一邊沿着血跡找過去,果然,百步左右,一團白色伏在一棵大樹腳下。
男人走近,卻不覺一驚。
這明明是錦緞綢衫,伏在那裡的,莫非是人?可再仔細看去,流淌下來的血跡和隱約可見的箭翎,確實是剛纔被射中的那團白物啊!
男人握緊手中的弓箭,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圍着那團白色繞了兩圈仔細觀察,確定沒有什麼反應之後,男人才過去將那團白色翻了過來。
只那一瞬,男人竟以爲自己是在夢境之中。
眼前這人一頭銀髮肆意的散亂,毫無血色的面龐,緊閉的雙目,肩頭上插着鵰翎箭的地方血如泉涌,沾染着身上雪白的衣襟。這樣原本血腥的場面,男人竟然看的有些發呆,從心底裡發出一聲讚歎:“好美……”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猛的清醒過來,連忙蹲下身查看這人的傷勢。剛碰到衣衫,又覺得有些不妥。
這人如此美貌,也不知是男是女。
轉念又一想,以他一國之君,縱使這人是一女子,療傷之後納入宮中爲妃,也是一樁美事。想到此處,男人不禁有些期待。
回過神,男人使勁兒拍了拍自己的頭,一日之內,竟然有了兩次莫名其妙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男人穩穩心神,輕輕拉開被血浸透的衣衫。一件,一件,待露出肌膚,男人的心已經快要從口中跳出來了。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這人明明是一男子,爲何我還是如此緊張?
血已經凝結在箭的周圍,看樣子是這男子中箭之後想要憑己之力把箭拔下來,但終因爲這箭進得太深,他只撕裂了皮肉,卻沒有拔出來。在這裡暈倒,也是因爲劇痛難忍吧。
男人皺着眉頭,看着這傷,只覺得十分心疼。怪自己弓拉的太滿,平時只用七分力,今日卻用了十分。若只是射中飛禽走獸倒也無妨,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射中了他……
男人一邊嘆氣,一邊撕下衣襟抹了抹白衣男子身上的血跡,將他的衣服裹緊,打橫抱起,向樹林外走去。
一個小太監一溜小跑穿宮過殿直奔御書房。到御書房門口,和門口的值班太監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聲說了幾句話,值班太監趕快輕輕推開門,將話轉給門內的太監。門旁邊站着的,是一個十幾歲年紀的小太監,這小太監雖然年紀不大,卻是皇帝陛下的貼身侍從,宮裡太監的首領之一。聽門外值班太監傳來的話,小太監皺了一下眉頭,轉身碎步走到皇帝陛下身邊,輕聲說:“陛下,那人醒了。”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聽到小太監的話,雙眼一亮。
終於醒了!
“擺駕,祥軒殿。”
小太監低頭後退幾步轉身對着外面喊道:
皇上擺駕祥軒殿———
祥軒殿是皇帝陛下的寢宮,這幾天,龍塌上卻躺着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
只見太醫們一批一批的進去,又一批一批的出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給朕簡單的解釋!”皇帝的吼聲許多人站在殿外聽的是一清二楚。
“啓稟陛下,最簡單的解釋,這人只是在睡覺。”御醫之中敢這樣和盛怒之下的皇帝說話的只有一人。
“睡覺?受了那麼重的傷,這麼多天你們藥也不用,也看不出毛病,就告訴朕這是睡覺?睡覺爲什麼叫不醒?”
連殿外的人都嚇得直哆嗦,裡面站着的那個年輕御醫卻面不改色。
“陛下,牀上所躺之人,不合常理。恕臣無能爲力。”
這樣的對話幾天之內重複了好幾遍。
皇帝坐在龍攆之上想起來還心裡有氣。長孫良素那個混蛋御醫,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樣子,其實脾氣倔的很。要不是看在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皇帝早就砍了他的腦袋了。
思考間,龍攆來到祥軒殿前。
皇帝下了龍攆,器宇軒昂的走進大殿。就在向旁邊珠簾處望過去的一剎那,他呆住了。
銀髮順垂及膝,隨着那人的動作輕揚而起,身上披的絲綢閃着柔和的光線包裹着那人修長的身體,擡手轉頸,脣角微微上揚。
“聽說,是你救了我?”
輕盈的聲音繞過珠簾滑入皇帝的耳朵。皇帝覺得身體一震。
皇帝站在珠簾的一面直視着那個人,那個人在珠簾的另一面也直視着皇帝。
站在角落裡的侍女太監們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出。
許久,整個祥軒殿內聲息皆無。
珠簾裡的人等不到迴應,緩緩走過來。挑起珠簾,玉珠清脆的碰撞聲打破了沉寂。
“你是皇帝?”
等那人走近了,皇帝纔看出,那人的臉色非常蒼白。
“你有傷在身,還是先到裡面躺下吧。”皇帝的語氣裡竟有些急切,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始料未及。
那人只是淡淡的笑着,轉身回到珠簾之內,坐在龍榻邊上。
皇帝也隨他進來,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告訴我,你是什麼人?”皇帝開口問道。
“在下御逸。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御逸……”皇帝低聲重複一遍。嘴角挑起一抹笑意。隨即又問道,“你身負重傷,現在有沒有哪裡不適?”
御逸搖搖頭。
“不知此處……”御逸輕聲道。
“來人!讓御膳房做點補氣血的東西來。”皇帝對着外面大聲說。
“你!”御逸瞪起眼睛吼道,“能不能聽我說話!”
皇帝愣了一下,他可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人居然還能對自己大吼。
“你說什麼了?”
御逸皺着眉頭瞪着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了一圈的男人,從來沒見過這麼旁若無人的傢伙。
“剛纔的年輕大夫說,是本國的皇帝救了我。那個人就是你麼?”
皇帝有些心虛,雖說救他的人是自己,但是傷他的人卻也是自己。不過既然良素沒有戳穿這件事,自己也不必提起。於是他點點頭,說:“正是朕。”
“那,這裡是你的皇宮之內?”
皇帝又點點頭,“這是朕的寢宮。”
御逸長出了一口氣。
“皇帝陛下救命之恩……”御逸淡淡的說。
皇帝聽他這麼說,馬上打斷,道,“別說什麼恩不恩的,你先安心養傷。把傷養好了再說。”
他若知道了是自己先射了他一箭又把他救回來,還不一定是感激還是憤恨呢。
不多時,小太監端來了御膳房特意做的食物。在皇帝的一再堅持下,御逸稍微喝了點粥,便又躺在龍塌上睡熟了。
皇帝坐在龍塌邊上,看着御逸的睡臉,不禁伸手在他臉上摸了摸。摸了一會兒,皇帝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爲不太對,趕快縮回手,站起身,走了出去。
赤焉國地域並不廣闊,但卻兵精糧足。建國三百多年來,皇家姓越,歷代君主無一不是勵精圖治的賢明之人。上代皇帝膝下五個兒子,繼承皇位的,是三子越然。
越然生來就有君主之氣,不管走到哪裡都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他從小就心思縝密,不苟言笑。雖然他的父皇母后和兄長都非常寵愛他,兩個弟弟也都很敬重他,他卻總覺得和這些人交流起來很吃力。唯一能和他無障礙聊天的,大概就只有那個從小和他一起在宮中長大的御醫公孫良素了。
公孫良素是前代御醫總領公孫伯益的孫子。公孫家祖傳醫術,代代都是皇宮中的紅人。
越然從祥軒殿出來,回到了御書房,立即讓人找御醫公孫良素來。
良素進來第一句話就問,“陛下見過他了?”
越然點點頭,“我看他臉色蒼白,手腳無力……”
“他受了重傷,就應該是那樣的。”
“唉。”越然嘆氣道,“你說我就那一箭,用那麼大力氣幹嘛。”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麼。”良素無奈的看着愁眉苦臉的皇帝,說,“你那一箭雖然也很嚴重,卻不是最大的問題。那人……”
“他說他叫御逸。”
“哦。御逸昏睡的這幾天之內並無發熱,肩頭的傷也已經癒合了。而且那癒合速度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所以說導致他現在這麼虛弱的,絕不是箭傷。只怕是他原本就有什麼別的傷病。”
越然皺着眉頭看着良素,“什麼傷病?”
良素瞪着眼睛一字一頓的說,“告訴過你了!我不知道!”
越然低頭想了想,說:“我晚上再去問他。這幾天你別走遠了。其他人,你就讓他們回去吧。不用他們再到祥軒殿去了。”
“你還讓他睡你那兒啊?這幾天你都沒怎麼睡不是?”良素有些擔心,對面坐着的這個人,畢竟是一國之君,身上的擔子也是很重的。
越然難得的笑了一下,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倒是希望他能一直睡在那兒。”
良素覺得背後一陣發冷。退後一步,滿臉厭惡的說,“你別笑,看着好惡心。”
越然擡手把桌上的一本書照着良素扔過去,良素自然是躲不開,被打了個正着。
“我是告訴你好話呢。龍榻上躺着的那位要是看到你這麼笑,非被嚇跑不可……”良素一邊揉着痛處一邊嘟囔。
“還不走?”越然瞪着眼睛道。
良素怏怏的走了,臨出去之前還不忘留下句話。
“你可別把他逼太緊啊!”
越然又扔了一本書,纔算把他徹底趕走。
清淨下來,越然閉上眼睛回想剛纔祥軒殿裡面的情景。
這麼多天以來,他看到的都是那個人沉睡時候的樣子。今天,他終於看到了那個人眸子的顏色,那幾乎是透明的銀色,雖然有些詭異,卻美麗異常。他終於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雖然有些有氣無力,卻那麼動聽。他終於看到了那個人的笑容,淡淡的微笑,對着他微笑。
御逸啊。
在他還睡着的時候,越然就猜想着,他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名字呢。夜晚的時候,越然甚至苦苦思索着,想要自己給他取個名字。
不知道這“御逸”,是哪個御哪個逸。
越然想着這兩個字的組合。
如果是“御”,那就是皇家專用的意思,不錯。
如果是“逸”,雖然輕揚俊雅,但是拆開看,那就是逃跑的兔子。意思不太好。
想到這裡,越然突然睜開眼,拍了一下自己的頭。
對啊。難怪這麼長時間一直覺得他像什麼。
原來是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