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敬這邊兒才走, 剛剛除服不久的安惠公主就到了恩暉園。
“灃兒來了?”壽康聽了回話,本是十分高興,但不知怎麼, 卻很快又收了笑容, 嘆息一聲, “罷了, 就說我不舒服, 讓她回罷。”
這話抵到安惠那兒的時候,安惠多少有點兒不高興,但想想母后當年的話, 又想想出門前婆婆的叮囑,便還是對攬星道:“我十幾年沒見過姑姑了, 連樣子都快記不清了, 本想着一除服就過來拜見, 但沒想到……是我來得不是時候呢,還是姑姑怪我來遲了呢?”
攬星忙道:“這怎麼能呢?長公主自回京以來, 沒一天不惦記着公主。平日裡說起來也總說您有孝心,再懂事不過了。今兒……是真的身子不好。”
壽康雖然不說,但攬星也能明白,太子有意親近薛、朱,而薛、朱有意避讓, 這裡頭只要沒有壽康這個太子最厭惡的人攙和, 太子即使不滿意, 也不會對這兩家人怎麼樣。而安惠公主, 自然也就能安枕無憂。壽康不見安惠, 也是爲她好。
“我小時候兒,姑姑待我好, 如今她既然身子不舒服,那我更該過去服侍,儘儘孝心。”安惠卻如此迴應。
攬星對此無法決斷,遲疑片刻之後,只得道:“公主稍坐,容奴婢再問過長公主。”
不多時,攬星帶着歉意回來了,“公主請回罷,長公主說怕過了病氣給您。”
安惠思及出門前婆婆所說‘長公主關係薛、朱兩家安危’的話,便暗暗使勁兒掐了自己一把,瞬間兩眼便淚盈盈了。她這一來不要緊,可是嚇壞了攬星,“公主這是怎麼了?”
“姑姑便是不喜歡見我了,自從母后走了,這世上果然就再沒有一個喜歡我的人了。”安惠想不出別的話來,只好拿出往日和母后撒嬌的話來,略改了改便說了。
“你這丫頭,我不喜歡誰,也不能不喜歡你啊。”伴着一聲溫柔的嘆息,一方繡着蘭花的帕子遞到了安惠眼前。安惠一愣擡起頭來,看着從後頭出來的壽康,卻沒說出話。
分別時,她尚年幼,長大些後母後雖時常提起這個姑姑,但到底印象日漸模糊,已記不起壽康的長相。她私下裡也曾問母后,姑姑到底長什麼樣子來着?母后說,你姑姑年輕時肌膚豐盈,端莊自持,柔和恭順,即使是宗室中也未有能出其右者。她又問皇父。皇父說,你姑姑是菩薩,世上若有一萬種罪,她能寬恕一萬零一種。
所以當她看見壽康的時候,竟意外的有些失望。
她難以想象這個瘦弱,臉色蒼白的女人就是皇父口中能包容世上所有罪孽的、大慈大悲的菩薩。如果壽康真的是菩薩,那這個菩薩未免太脆弱纖細了,安惠難以想象這個比自己還要纖弱的女人能如皇父所說的那樣,‘一肩就扛了江山社稷’。她更難以想象這就是母后所說的‘肌膚豐盈’,壽康若是豐盈,那世上其他女人就都是臃腫了。
壽康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看她發呆,便以爲她只是不認識自己了,一時便有些黯然,訕訕地收回了手,輕聲道:“灃兒,我是你姑姑,還記得麼?”
那樣的小心翼翼,竟讓安惠覺得自己進門前的所有算計都是污穢的。安惠眼睛一酸,“灃兒如果連姑姑都不記得了,那才真是該死了。”壽康笑了一下,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輕輕地伸過去給她擦眼角,“傻丫頭,說這樣的話也不怕忌諱。快別哭了,走,咱們進去說話。外頭涼不涼?”然後又扭頭對攬星道:“去給安惠公主上茶。”
壽康拉着安惠去了後頭,安惠一路上瞧着這處封了十二年的園子,心道這雕樑畫棟,一草一木,果然是處處比着隔壁的景明園來的,只是規模小了一些。壽康看她看園子,便笑了一下,“灃兒喜歡這景緻麼?”安惠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嘴兒一笑,“是想看看。”
“那好辦,”壽康十幾年沒見着這個侄女兒,如今好不容易見着了,自然沒有什麼不答應她的,“那邊兒挖了個湖,湖心有個亭子,咱們去那邊說話,你也可以看看景色。”她看安惠點頭,便笑着攬着安惠往那邊兒去了,跟在身邊的抱月見了,忙打發了小宮女先過去佈置。
等壽康二人到的時候,亭子裡已經佈置好了。石桌上擺着一個小的玉香爐,爐身上雕着蓮葉鷺鷥紋,焚着宣和貴妃王氏金香[1],亭子四周也放下了月白色紗帳,安惠再看那桌子上的茶杯,發現竟是那對兒碧玉龍尾杯[2]。安惠還記得這對兒杯子是三年前爲了賀皇父萬壽新制出來的,皇父見了之後十分喜歡,一時興起還爲它寫了首詩,但寫完之後卻轉臉就讓人千里迢迢地把它送到松江府賞給了壽康長公主。然而真正值得安惠驚訝的是,如此彰顯皇恩之物,竟然真的被姑姑用來喝茶了……
“皇父封了這園子十二年,不料保養的卻還好。”安惠笑道。壽康不置可否,“皇家的東西嘛,有沒有人用都是一幫子人維護着。”說罷,又問道:“出嫁後一切都還如意?”
這自然不是要問日常一茶一飯,安惠也明白,“公主下嫁單獨開府,並不與朱家那一大家子人住一起,日常倒也不會有那麼多事兒。而且朱夫人人很好,十分和善,不至於見一次就要爲難我。”
壽康點點頭,本想說‘她待你好,是做臣子的本份’,但想了想,又覺得安惠畢竟是做人兒媳婦的,心裡多尊重婆婆一點兒只有好處,故而也就不提了,只是道:“她待你好,你也尊重她,這自然最好不過。不過一家子過日子,時間長了難免有些不痛快的地方,你就記着,只要人家不來找咱們的麻煩,咱們也不必挑人家的刺兒。許多事兒睜一隻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安惠本還笑着,聽了這話多少有些黯然,“姑姑這話說的和當初母后說的一樣……母后也說,只要不出格兒,許多事兒就裝聾作啞也沒什麼。總之,以和爲貴。”
壽康見她有些難過,便嘆了口氣,“你母后當年就是個最和氣不過的人……你也別太難過,她這樣的人,如今啊是被菩薩接了往西方極樂去了。”
“倒是我不好,引得姑姑陪我難過了。”安惠勉強一笑,“來之前皇父還跟我說,千萬別讓您難過呢。”壽康微微搖頭,卻沒提皇帝,“你有孝心,我反倒高興呢。”
“姑姑若是高興,我還想請您幫我完個差事呢。“安惠道。壽康心裡隱約有個想法兒,”你要是說你自己的事兒,我自然是能幫就幫。但要是說別人的事,那我是一概不管的,你也不必說了。”安惠啞然,壽康看她這個樣子哪兒還有不明白?當下便道:“你要是怕不好交代就只說我身子不好,起不來就是了。”
安惠揣度其意,試探着問了一句,“姑姑是不是生了誰的氣?若是這樣……”壽康又是搖頭,“你別瞎猜。我只是在這兒呆的懶了,不想動。”
安惠心道,我纔不信呢,要不是和誰置氣呢,何必要咒自己身子不好呢?她這樣一想,更是覺得得勸勸,“姑姑,皇父總惦記着您呢。他雖沒明說,但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想請您回去,主持大挑不過是個由頭罷了。而且……您不知道,皇父怕您不願意住宮裡,就都退了一步了,他說了,大挑之後,許您仍回恩暉園住着。”
壽康心中一寒,很想問問安惠到底知不知道皇帝爲什麼這麼說。
肅貴妃不夠身份主持大挑,但皇帝怕有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所以不肯升她做皇貴妃。如此就只好請壽康回來,然而他又怕壽康回來了,會害得自己和太子之間的父子感情出問題,也就不願意壽康回去久住,只希望她回去主持大挑。但這樣的事兒,壽康也不願意和安惠說太多,“肅貴妃很懂規矩,我看她也撐得起大場面。”
安惠雖然不知道朱夫人爲什麼極力想讓壽康回宮久住,也不知道自己皇父爲什麼會說‘只在大挑時住在宮裡,大挑之後仍可以回去’,但兩相比較,爲了自己以後的好日子,她還是願意竭力滿足自己婆婆的願望,“姑姑,母后當年常和我說一句話,她說,我們固然不去欺負別人,但也不能讓別人欺負了我們。姑姑,我不知道是誰惹了您不高興,讓您這兩三年連皇父都不願意拜見了,我只知道,您就這麼呆在園子裡,只會讓那人更得意。到時候,若聖眷稍衰,您還不就是任人宰割了麼?”
壽康道:“惡人自有惡人磨,且聖人有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所以那人雖不仁,但我顧念情份,不願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