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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

庫頁島

俄羅斯

小維

2024年是糟糕的一年。怪獸早在維多利亞出生前——即2013年以前——就開始登陸地球,但最初每年只出現一兩隻或三隻。小維聽說,她出生那年有三隻怪獸登陸。但“魚眼怪”是2024年的第二隻怪獸,那之後還有怪獸源源不斷地上岸——“暴徒”(Insurrector)登陸洛杉磯、“魷骨”(Bonesquid)登陸巴布亞新幾內亞(她很喜歡念“巴布亞”——覺得這個地名很滑稽),“鞭撻者”(Biantal)登陸中國臺北——到十二月中旬,已經有十三隻怪獸從馬裡亞納海溝底部鑽出來。這些怪獸都被消滅了,但是六架機甲獵人也遭到了損毀。

好在“切爾諾阿爾法”沒有遭受滅頂之災。但是倖存的機甲獵人寥寥無幾。可是人們都在談論修建“反怪獸牆”的事。

庫頁島的大部分居民,和酒吧裡的老人一樣,都不太在意修牆的事。日本好幾年前就開始修牆了,現在美國、澳大利亞和其他地方也開始修建圍牆。但是沒有人會爲了鄂霍次克海的一個俄羅斯小島修牆。就算要修建,最多就是圍繞俄羅斯大陸的海岸修建,這無異於將庫頁島與怪獸一起隔離開來。

她外公一直對此十分不滿,直到——那是怪獸“害蟲”(Vermin)在哥倫比亞被機甲獵人“火神幽靈”(Vulcan Specter)殺死的五天後——外公在一場伐木意外中去世了。外婆不願意透露過多細節。但維多利亞也參加過幾場葬禮,她知道逝者的遺體一般會先安置在家中,讓親朋好友前來道別,可外公的遺體卻沒有作如此安排。小維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外公。對此,外婆不肯透露原因,但小維聽某個鄰居說,是因爲外公的遺體太過慘不忍睹,纔沒有讓大家見最後一面的。

她爲此哭過一段時間。但她提醒自己,她是一個機甲獵人,她有盔甲,無論內心情緒如何跌宕起伏,人們只會看見她的盔甲,會認爲她始終很強大,即便她並不堅強。

那一年確實厄運連連,事情發展每況愈下。外公辭世,外婆一人無力支付房租,於是在外公下葬一週後,小維和外婆不得不搭上前往首府南薩哈林斯克的火車,一個表哥在那兒給外婆找了工作。維多利亞一開始很興奮,因爲南薩哈林斯克是一座大城市,是島上最大的城市,而且從地圖上看,它離海邊很近。更棒的是,怪獸“魚眼怪”的屍體就陳列在那裡,在城鎮的邊緣。雖然後來她知道了那座城市離大海還有好幾公里,熱情有點兒消退了,但那裡還是有很多可看的風景的,理論上如果有錢的話,也有很多可做的事情,而那座城市的大部分居民看上去都很富裕。那座城市一年過兩個聖誕節,這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一個在十二月——這個節日主要由來自世界各地的僑民和許多傳統韓國家庭慶祝;另一個聖誕節的時間比較特別,在一月份。

小維和外婆搬進了一間小公寓,在一幢五層樓、人滿爲患的灰色建築裡。小維一開始覺得這公寓很有趣、摩登,小小的廚房裡有各種電器,房裡還有摺疊牀,但很快它就變得擁擠、骯髒、枯燥。

小維發現,這棟樓裡的很多住客都是俄羅斯國民,這讓她有了一絲熟悉感。外婆曾告訴她,庫頁島有三寶——樹木、石油和廉價勞動力。現在工廠數量增加,這座城市及其周邊地區的工作崗位數量變多了。這些工廠一開始生產機甲獵人零部件,現在則主要生產用於修建“反怪獸牆”的東西。外婆在一家化工廠工作,該工廠主要生產讓水泥加倍堅硬的化學物質。外婆主要負責爲工人們清潔浴室廁所以及在他們工作結束後爲他們清洗衣物。外婆每天很晚纔到家,沒有多餘的精力做家務。因爲學校還沒開學,所以她每天給小維留一點兒錢,留下紙條告訴小維要買什麼、怎麼煮晚飯。

超市離家只有幾個街區,很近。在距離十二月的聖誕節還有幾天的某個午後,她自己走去了超市,身上帶的錢比以往少,打算去買捲心菜、一罐醃番茄、一點兒米和牛肉粉——若有餘錢,再買一點兒酸奶油。

白天的街道不太繁忙。小維注意到,在距離商店一個街區以外的地方,有個男人在看着她。她以前見過這個男人。她不喜歡他看她的方式,但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他的鬍鬚是灰色的,卻有一頭黑髮。他的褲子束在靴子裡,身上的襯衫圖案很新潮,是一個集棕色、紅色、深黃色於一體的菱形。

“你外婆過得如何?”看到小維走過來,那個男人開口了。

小維一直往前走,他又問了一次。

“你外婆?伊莉婭納?”

他知道外婆的名字,那他也許不是壞人。

“她過得還行,”小維說,“她在工作。”

“看來你是要去超市,”他說,“希望你有錢買肉吃。”

“我沒錢。”她回道,“反正,外婆也不讓我買肉。太貴了。”

“對。”他說,“但是如果你有多餘的錢,也很不錯吧?”

“你什麼意思?”

男人伸出了手,手裡攥着四十盧布。小維盯着那些錢。她從沒擁有過那麼多錢。

“拿着。”他說,“買點兒有營養的東西。如果你想知道怎麼弄到錢,回來找我,知道嗎?跟周圍的人打聽打聽。我叫安德烈。”

那天下午,外婆咬了一口白菜卷兒,便揚起了眉。

“這裡面有肉。”外婆說。

“這肉很便宜。”小維說,“反正肉販子也是要丟掉的。只是一點點肉而已。”

外婆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盯着小維:“是你偷的嗎?”

“不,當然不是。”她說。

她爲自己撒謊的行爲感到很內疚。她沒有偷肉,但是肉也不便宜,並且她兜裡還有整整十盧布。她不認爲自己應該把安德烈的事告訴外婆,雖然安德烈知道外婆的名字。

“那就好。”外婆說,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小維的內疚感消失了。她沒有傷害任何人,還讓外婆高興了。

第二天,她沒有看到安德烈,但是看到超市櫥窗裡有一個電視屏幕,一堆人正圍着看。她努力擠到人羣前面,想知道他們在看什麼。她發現那是一段從“怪獸眼”傳來的視頻。又一隻怪獸登陸了,這是今年的第十四隻了。它叫“病毒”(Mutavore),用了不到一小時就突破了澳大利亞悉尼沿岸的反怪獸牆。她全神貫注地盯着屏幕,直到怪獸終於被爲數不多的倖存的機甲獵人“尤里卡突襲者”(Striker Eureka)打倒了,人羣爆發出一陣歡呼。

“我就知道那面巨牆毫無意義。”小維聽到一個男人這麼說,“要我說,他們應該多建造一點兒機甲獵人。這樣我們才能消滅那些怪物。”

“我們做什麼都無濟於事。”又有人說,“今年有十四隻怪獸。明年可能有二十隻。甚至六十隻。我們死定了,毋庸置疑。躲不掉的。修牆、建造機甲獵人——什麼都無法阻止它們。”

“‘切爾諾阿爾法’會阻止它們的!”有人大喊。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大喊的人就是她自己。

“這纔像樣!”一個女人對她說,“別聽信什麼末日來臨的胡言亂語,只要‘切爾諾阿爾法’還在,我們就很安全。”

“哦?”一個男人說,“這話留着跟托馬裡 說吧。”

聽到這個名字,小維不禁打了個冷戰。這個詞,外婆從不讓她和外公提起。不過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托馬裡是一個島,一個已經消失的地方。它在“切爾諾阿爾法”反擊怪獸“雷神”之前,就被怪獸毀滅了。

但是把托馬裡島的消失怪罪於“切爾諾阿爾法”也有失公允,尤其是在它拯救了許多其他島嶼的情況下。

翌日,她再次見到安德烈,就在他之前出現的地方。她覺得安德烈沒有注意到她,於是躲在一幢房子後,思量着自己也許可以繞遠路走。

但那樣未免有點兒膽小、怯懦。畢竟,她身爲機甲獵人,是不會感到害怕、畏縮的。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她經過的時候,安德烈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微笑着點了點頭。

進了商店,小維走在一個女人後面,她帶着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兒——男孩兒年紀稍長,女孩兒和小維年齡相仿。他們都打扮得光鮮亮麗。小維注意到,那個女孩兒腳上的鞋子做工優良——不是那種粗糙的、塑料鞋底的土褐色平底鞋,而是擦得鋥亮的紅色小高跟兒皮鞋。她努力無視他們,但是他們大吵大鬧,一直讓媽媽給他們買東西。小維若對外婆這樣說話,肯定要付出代價。但是她沒想到,那個母親真的在麪包貨櫃給他們買了點心。

小維找到了自己要買的東西:一個土豆、兩根胡蘿蔔、兩根白蘿蔔。

但在買單的路上,她不得不經過甜品架。第一次來商場時,她曾在此駐足,目不轉睛地盯着這些賣相誘人的點心,對它們垂涎三尺,最後又因爲它們太過昂貴,只得作罷。

今時不同往日了,現在她兜裡有了餘錢,可以買三塊餡兒餅、四份糯米糰、一塊小蛋糕或一塊杏仁和開心果仁蜜餅。

甜品櫃的櫃員問她想要什麼。最後,不知怎的,小維走出商店時,手裡多了一塊棕色包裝紙包着的蜜餅。

蜜餅香甜、美味,好吃得讓她幾欲落淚。

她正舔着手指,對蜜餅回味無窮時,忽然又看到了安德烈。而他也再一次對她點頭微笑。

但這一次,小維停住了腳步。

“怎麼才能弄到?”她問,“那些錢?”

安德烈笑了,說:“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現在先回家給外婆做晚飯吧。你應該沒有上學吧?”

“今年冬天的名額滿了,”小維回答道,“外婆還沒有給我註冊。他們說我可能要等幾個月纔有名額。”

“好的。明早等你外婆去工作了,你再過來,好嗎?就在這裡等我,我帶你開開眼界。”

小維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希望安德烈再給她錢,但是安德烈笑着搖了搖頭。

“不行,”他說,“從現在開始,你要自己掙錢。”

那天晚上,她夢到外婆抓到她躲在被子裡偷吃蜜餅。她想掩飾這件事,但是外婆用手指指着她。

“托馬裡!”她尖叫道,“托馬裡!”

一片陰影籠罩着這個城市,她聽到人們失聲尖叫。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臉,但她不知道那是誰。

她從夢中驚醒,大口喘氣、用力呼吸,不一會兒就冷靜下來了。第二天一早,她去見安德烈。

安德烈帶她走到街尾,那裡停着一輛舊貨車。這車破舊不堪,外表殘缺零落,她懷疑這車根本沒法兒開上路。安德烈用力拍了拍車門。過了一分鐘,一個女孩兒將頭探出車窗。她年紀比小維大,估計十一二歲。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黑髮,看起來很睏倦。小維根據貨車的晃動情況和裡面傳出的聊天兒聲估計,貨車裡至少還有三四個小姑娘。

“什麼事?”那個女孩兒問。

“這位是——你叫什麼?”

“小維。”小維回答道。安德烈知道外婆的名字,卻不知道她的,有點兒好笑。

“小維?”安德烈低聲重複了一遍,“好的,小維。這是尤恩。尤恩,帶小維過去。”

“收到,老闆。”尤恩對安德烈說,又告訴小維,“你在這兒等一下。”

幾分鐘後,尤恩下車了,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爛爛的外套。她帶着小維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向城東走去。小維從沒去過城東,那裡的房屋建築很少,樹木要麼凋零、枯萎,要麼根本沒機會生長。每走一步,小維內心的恐懼就愈發強烈,她漸漸明白她們要去哪兒了。

一開始,她以爲是要翻過前面的小山坡,後來才意識到,她們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山坡。

她於是停下腳步。尤恩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一回頭才發現小維沒有跟上來。

“怎麼了?”尤恩問道,“你知道怪獸已經死了,對吧?”

“那可是一隻怪獸。”小維說,“爲什麼我們要去怪獸那裡?”

尤恩翻了個白眼,說:“你知道怪獸裡有什麼嗎?你知道它們是什麼做的嗎?”

“是什麼?”小維問道。

“是錢。”尤恩回答道,“是盧布。我們從裡面掏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有人買。就好像走進了一個礦洞,洞裡全是鑽石。而你,你個子小,可以爬進怪獸的骨頭和內臟之類的成年人進不去的地方。”

“我纔不要在怪獸體內爬來爬去。”小維說。

“也沒那麼糟,你待會兒就知道了。我們會穿上特製防護服,不會被感染的。安德烈和工頭會保證我們的安全的。”

“我不要走進死掉的怪獸體內。”小維堅持。

“好吧,”尤恩說,“隨便你。你自己走回去吧,我要去掙錢了,你在浪費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