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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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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金海

車停在一個街區外。達斯汀在取車的路上一言不發。一坐上車,他就遞給金海幾片藥片,還有他的水杯。

金海接過藥片。

“棒極了。”金海喝了一大口水,把藥片灌下後說道,現在他全身發熱,“你知道嗎?我覺得真的有機會追到那個女孩兒的。讓‘亡命鴛侶’的故事繼續下去。”

達斯汀目視前方,沉默依舊。

“拜託,”金海說,“我只是想找點兒樂子。”

“說英語。”達斯汀說,“我們說好的,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要說英語。”

“行。”金海用英語說,“我剛纔只是隨便鬧一鬧。”

“不,”達斯汀語氣平靜,“你剛纔是在找死。”

金海拍拍胸脯,發出結實的“砰砰”聲音。“沒人會死,”他說,“我們戴了面罩和身體護具。”

“你腿上沒有穿護具,你股動脈受傷了,在一分鐘之內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金海知道達斯汀是認真的。

“好吧,”金海說,“我之前不知道。但我不是想自殺。我只是……你懂的,我想……”

達斯汀終於轉過頭來看着金海了。

“你想如何?”

“就是,”金海說,“我不知道。我大概只是想做自己。真實的自己。”

“聽着,金海,我不是你的心理醫生。我是你的保鏢。你以前問過爲什麼你需要保鏢。因爲PPDC認爲你可能會受那些崇拜怪獸的瘋子的威脅——若你有危險,那麼你的父母也會有危險。若你成爲人質什麼的,你的父母可能——”

“可能什麼?拋棄他們的原則?背叛部隊?爲了我?你在我身邊那麼久,應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那些崇拜怪獸的瘋子可能把我綁起來,可能在錄像帶中威脅說要砍下我的頭,但這對我父母不會產生絲毫影響。”

“所以你就打算用這些拙劣、愚蠢的伎倆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應該知道愛和注意力不可相提並論吧?”

“你不是說你不是我的心理醫生嗎?”

“我是說過,”達斯汀說,“但是——你的行爲讓我執行工作愈發困難了。”他嘆了口氣,“當務之急是給你包紮、治療,希望你的傷不會讓駕駛員計劃把你拒之門外。”

“若我不想成爲駕駛員呢?”

“那就別當駕駛員。另尋出路。”

“我是歐陽金海。”他說,“我沒有別的出路。”

“你用信號轉換器耍的把戲,真是高招。爲什麼不考慮從事技術工作呢?”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金海說,“我父母——你不懂他們。”

“不管怎麼樣,”達斯汀說,“不要再把追蹤器丟掉。你一離開視線,我就沒法保護你。”

“你剛纔還說是高招呢。”金海提醒他。

“是呀,然後有人說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金海忽然打了個哈欠,說:“那些止痛藥似乎開始發揮藥效了。”

“好。”達斯汀說,“也許我們倆都能睡一覺。”

他夢到了自己五歲的一天。他的大多數朋友都想不起來如此遙遠的孩提時光了,也許他自己也遺忘了許多。但是那一天——那一天讓他刻骨銘心。他記得金色的陽光在水面跳躍。父親告訴他,就是在這裡,在這個時候,他們決定給他起名爲——金海,“金色海洋”。他們說,有一天,這片地方需要他來守護。不僅如此,他們還在森林裡漫步、野餐;晚間在公園裡吃冰激凌;在車裡唱着歌踏上漫長旅行。他記得他們的愛意溫暖得如同陽光一般,記得他們的心緊緊相連在一起。

刻骨銘心。在他的夢裡,他不曾忘卻。

他被一陣笑聲吵醒,是從遠處其他房間傳來的笑。他坐起身子,牽動了身上的兩處傷口,疼得面部抽動,這傷口似乎在提醒着他他還沒有痊癒,即使過了——大概有,四天?他揉了揉眼睛,服用了達斯汀給他的抗生素。他有家庭醫生,因此當然不會在醫院留下就診記錄。他也不願意讓父母因此丟人。

說到父母,他很肯定剛纔的笑聲就是他們倆發出的。金海家遠在郊區,若父母不在家,除了他自己的聲音,四周總是鴉雀無聲。

他穿上長袖襯衫來遮掩傷口,然後找了條褲子套上。

父母在廚房裡,自然是在做飯。他站在門邊,看着他們忙活。他們似乎不用看對方就知道對方的位置。一人切菜一人收拾。他們時不時會碰觸對方,很輕柔地觸碰對方的胳膊或肩膀,淘氣地擋住對方的路,但不會把東西弄撒。一如既往地體貼、親密。他的母親,就算有一條腿是假肢,一舉一動依舊優雅、迷人。她用手抓起一把東西放進鍋裡,傳來一陣“滋滋”的聲音,金海馬上聞到了爆炒薑絲和洋蔥的香味。

而現在他心如芒刺,其疼痛比身上被劍刺穿更爲劇烈。

終於,他們注意到他了。

“孩子,”他父親說,“早上好。或者說是中午好。”

“反正今天不用上學,所以,你懂的。”

他母親喚他過去擁抱一下。一如往常地有點兒尷尬。

“所以?”她問道。

“所以什麼?”他說。他們知道了什麼?達斯汀告訴他們了嗎?上新聞了嗎?

“所以,最近過得怎麼樣?”母親又問。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是因爲這一拍讓他感到疼痛,他肯定又要覺得尷尬了。

“怎麼了?”他母親問道,然後她看到了他父親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又問,“下手太重了嗎?”

他記得有一次,父親把桌上的研磨石棒碰掉了,石棒砸在他的腳趾上。他不哭不鬧——只發出了極微小的吸氣聲,再無其他。母親立刻出現了,但是也一言不發,只是檢查了腳趾有沒有事。

“你肩膀受傷了嗎?”他父親問道。

“是的,”他答,“擊劍受傷。只是一點兒擦傷而已。某個新手以爲自己是海盜呢。真是沒抓住關鍵。”

“真幽默,”他父親說,“‘關鍵’,我懂你的意思。好吧,沒事就好。你還有一年時間精進自己。有沒有想過練習某種武術?比如說拳擊,或者綜合武術?”

“我考慮一下。”他說。

“多一項技能總是有用的。”他母親說。

“好啦,”他說,“我知道了。”這種話他已經聽膩了。

可不能忘了炒菜,他們又開始忙活了。之後,一家人在沉默中進餐。不過,你要是仔細觀察金海的父母,會以爲他們正在向對方吟誦詩歌。他們心有靈犀地對視,嘴角的盈盈笑意只有彼此能體會。

金海無法忍受這種沉默的氣氛了,雖然知道沒用,他還是開口說話了。

“你們這次在家待多久?”他問道。

“三天,”父親說,“之後……”,父親咬了一口空心菜。

母親接過話,說:“……我們就要飛去安克拉治了。我們要去三週。但會趕回來看你的獨奏會。”

“聽起來不錯。”他說。

兩天後,金海的父親問他想不想去騎自行車,就他們父子倆,這讓他大感意外。

因爲這建議過於離奇,金海同意了。當然,並不是只有他們父子——達斯汀和幾位部隊特工也在場,不過他們小心隱蔽了起來,不見行蹤。

他們在國家公園裡來回穿梭。金海的肌肉很痠痛,但是父親說暫停時,他正樂在其中。他們在溪邊的岩石堆上坐下。

父親的表情已經變換了好幾輪。他似乎有話要說,卻說不出口,讓金海不由得開始擔憂。莫非有什麼大事不妙?難道媽媽患癌症了?

“父親,”金海終於開口了,“怎麼了?”

他父親嘆了口氣,說:“金海,你想成爲駕駛員嗎?你想駕駛機甲獵人嗎?”

金海震驚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答覆。

“你知道我想要的。”他終於回答了。

“不,”父親說,“我不知道,所以才問的。”

“長官,我不知道我哪些行爲讓您懷疑我的誠心。”

“不是的。我知道我和你母親不常在你身邊。對此我感到很內疚,但這也意味着我們必須依賴其他人的報告——”

“達斯汀,那個告密的傢伙……”

“達斯汀?不是的,達斯汀什麼也沒說過。他有什麼該說的嗎?我錯過了什麼?”

該死,他把自己出賣了。有時候他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沒,沒什麼——他,他有一天抓到我偷喝啤酒了。”

父親聳聳肩。“我不擔心這個。但是你的好幾個老師都說你最近行爲出格。在課堂上調皮搗蛋,打架鬥毆——”

“就打了一次架。而且是對方先動的手。”

“你也不必反擊人家。”

“你也會反擊怪獸,不是嗎?”

“那,當然是,不一樣的。”父親說,“簡女士認爲你這樣的表現是因爲你不想去獵人學院,你想從事別的行業。可能是當舞蹈家,或是科學家。是這樣嗎?”

“我想成爲駕駛員。”金海堅持道。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駕駛員,”父親說,“你母親也不在乎。我們在乎的是你無論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做到最好。懂嗎?最好。只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都會爲你感到驕傲——無論你從事什麼工作。”

霎時間,他的話哽咽在喉,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那麼,我會成爲最優秀的駕駛員,長官。”他說,“我保證。”

“那就努力克服所有困難。下一次聽報告時,我不想再聽到這些負面的消息。”

“下不爲例,長官,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