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怎麼也想不到, 早已退休在家,頗有身份的賴嬤嬤,會忽然來到怡紅院找自己。
雖然意外, 但珍珠還是禮數週全地招呼着, 催着碧痕佳惠端上果子來, 又連忙讓座, 親自倒了茶陪着嘮嗑。賴嬤嬤道了叨擾之後便坐下, 一壁閒聊着,一雙藹然的眼睛卻只是笑眯眯來回看着珍珠。
如今賴嬤嬤閒了進來,也一向只在賈母王夫人那裡轉轉, 談笑一番罷了。珍珠的身份雖是領着一兩銀子月例的大丫鬟,論資排輩賴嬤嬤也是不會特特跑過來看的, 所以當珍珠看到賴嬤嬤不住笑眯眯看着自己時, 不禁從心裡覺得有些發毛。
珍珠把擺在自己面前的糖蒸酥絡又往賴嬤嬤面前推了推, 堆出一臉熱絡得體的微笑讓道:“嬤嬤嚐嚐。這個吃了對身子極好的。”又拿起一旁的風乾栗子人對佳惠笑道,“勞煩你, 把這個撤了,另拿別的來。嬤嬤上了年紀,吃這個只怕不消化。”
賴嬤嬤拿過勺子來吃了一口,又看了珍珠一眼,珍珠連忙回以微笑, 賴嬤嬤便笑道:“你這孩子倒熱誠, 待人接物也謙和大方。寶玉有你這麼個妥當人服侍在身邊, 太太想來也是長長久久放心的了。”
珍珠不想賴嬤嬤張口說出這一出, 正準備拿話搪塞過去, 卻見賴嬤嬤一雙眼睛溫和慈祥,眼光卻清明得緊, 彷彿能直直看到心裡來,一時又不敢隨意開口。一旁佳惠剛好換了一碟提子乾來擺在桌上,珍珠趁機緩了緩,幫着伸手把碟子放好,這才慢慢擡起眼來。
“嬤嬤說笑了,襲人又不是府裡的家生丫環,哪裡會長長久久在府裡一輩子呢。”珍珠慢慢說着,有意把意思說得含糊,爲的是怕賴嬤嬤一時在王夫人和賈母面前提起,惹得高層領導以爲她吃裡扒外,先行壞了印象。
不想賴嬤嬤對此表現的很是訝異,偏偏就一句話趕上來問道:“你這孩子,怎麼現在反而糊塗了?但凡跟着寶玉,你就沒有存着一分上位的心麼,將來和平姑娘似的,也是大半個主子。”她說這話時格外推心置腹,不知不覺便把手搭在了珍珠的手腕上,用力握了握。
珍珠有些吃痛,對賴嬤嬤忽然表現出來的興趣感到莫名其妙,礙着面子也不好多問,只得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態度。
“我沒有說你什麼的意思,只是我也見過些事情,想着幫你指指路,別錯過了好機會纔是。”賴嬤嬤笑了起來,又拍了拍珍珠的肩。
珍珠禮貌地點了點頭,本不想和一個外人多說什麼,見她執着於這個話題,也是倍感意外,只得敷衍着道:“嬤嬤不知道,我的家人都在外頭,自然也是要出去團聚的,寶玉這邊也不缺人手,我走了自然還有好的來服侍。”
賴嬤嬤顯然也聽出了珍珠話裡半含半露的敷衍之意,此時卻格外好脾氣地點了點頭,一反方纔說的話,倒是來附和珍珠道:“說的也不錯。你有你的主意也好,這樣的好模樣好性兒,還不知是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呢。”
珍珠不及答話,賴嬤嬤已經吃盡了最後一口酥絡,站起身來笑道:“勞煩你招待我,本來是去看老太太的,口有些渴了就順路來了這坐坐,你倒和我投緣,來日還可以多聊聊,今兒我得去了。再晚,老太太該用午飯了。”
珍珠連忙站起來,親自送了她出去,回來在心裡摸不着頭腦。
口渴了順路來坐坐?賴嬤嬤只是吃了一碗蒸蛋,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要說兩人投緣,珍珠寧願相信是賴嬤嬤坐着尷尬找出來離開的藉口。
到了下午,珍珠有點弄明白賴嬤嬤過來的原因了。
且說下午寶玉回來,塞給了珍珠一把團扇,又偷偷笑道:“是賴尚榮送給你賠罪的,讓我代他向你賠不是。”
珍珠聽得一頭霧水,連忙反問道:“他同我陪什麼罪?”
寶玉一天在外頭,顯然也不是很清楚事件的起因經過,聞言只當珍珠還賭氣,便把團扇遞了過來,有些討好地笑。
“尚榮說是他奶奶得罪你了。你也不要同她們計較,只當她是一顆魚眼睛罷了。”
珍珠聽了哭笑不得,只好接過團扇來。方要同寶玉解釋自己同賴嬤嬤之間沒有疙瘩,瞅了一眼團扇之後,心思一震,不由吞聲細看起來。
紈素的扇面,畫的卻不是牡丹富貴、宮裝仕女圖之類的圖案,而是一株半開的木樨映着冷月。畫者顯然極善工筆細描,木樨的花葉和月亮的光輝都絲絲縷縷纖毫畢現,整個扇面素淨而不顯清冷,顯然畫者在景物搭配和光影暈染方面頗費心思。
然而真正震到珍珠的,卻是扇面上桂樹旁題的兩句詩。
——“笑持玉斧恨吳剛,素娥不嫁爲誰妝。”
扇子是賴尚榮給自己的,豈非這句詩也是題給自己的?
珍珠忽然有些沒來由地心虛,連忙抓着扇子問寶玉:“這扇子是賴公子買的?”
寶玉擡頭笑道:“可不是,他還擔心你會不會喜歡呢。我就笑他太過小心了,賴嬤嬤來坐坐,就是有言語不合,你豈有輕易惱他的。”
“二爺說的很是。”珍珠點點頭,拿着團扇坐下,不知怎的心裡忽然有幾分氣悶。
這頗合心意的團扇,原來不是賴尚榮做的。
可這精巧別緻的做工,語意曖昧的詩句,卻又不像市面上賣的扇子。那些團扇珍珠是見過的,多半是貴妃牡丹,再題上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之類的句子,做工更是粗糙。
幾分失落淡淡縈繞心頭,珍珠尚不自覺,猶自不死心地拿着團扇反覆細看。終於有一處破綻被找出,卻不知道是不是賴尚榮故意遺漏的。
珍珠自己都沒有發現,她的嘴角開始一點點抿起,直至上揚一個明顯的弧度。
扇柄是黑漆的竹柄,然而系流蘇的底端卻沒有上漆,還竹子原有的青黃之色,撫摸上去切口微微有些粗糙。
珍珠已經完全確定,這扇子是純手工製作了。市坊間買來的這一說,怕是隨口拿來哄哄不常留意行情又比較實心眼的寶玉罷了。
如此一來,那句詩就是寫給自己看的了。
笑持玉斧恨吳剛,素娥不嫁爲誰妝。珍珠在心裡默唸幾次,忽然手一抖把團扇扔到了地上。
如果說詩裡的素娥說的是自己的話,那麼“吳剛”的人選儼然就指向了寶玉。又是“恨吳剛”,又是“素娥不嫁爲誰妝”,私相授受之下,儼然有了挑逗傳情的意思。
賴尚榮有什麼立場問出這一句“素娥不嫁爲誰妝”?竟像是已經有了物品所有權似的。珍珠心底不由恨恨,又是暗暗咬牙着惱。
“襲人?”這邊廂寶玉聽到動靜,連忙走過來看,見珍珠把扇子擲在地下,便要俯身去撿,口中疑惑道,“怎麼好好的又扔了,人家特特送來賠罪,你既然不氣賴嬤嬤,就好歹收下吧。”
珍珠無法,心裡原也有些捨不得扔,見寶玉過來好說歹說,也就半推半就收了扇子,又交代寶玉萬萬不可說出去。寶玉也知道王夫人最反感這個,自然應允不提。
扇子時時拿在手裡也不方便,珍珠本來想擱在箱子裡不管的,看着做工精緻,夏天又快到了,到底還是拿回去擱在了房裡,不時也拿出來賞玩。然而每每賞玩的時候,團扇精巧的圖案和做工往往讓珍珠在對賴尚榮刮目相看的同時自慚形穢不已。
一個男人竟有如此好手藝。
那句“素娥”、“吳剛”的題詩,珍珠說服自己只當是胡話,然而這句不着邊際的胡話,到底還是在珍珠的心底激起了一絲漣漪。
賴尚榮對於珍珠而言,是寶玉的朋友,是比較相熟的故人,是每回相見都不免鬥智鬥勇的戰鬥對象。
賴尚榮真的會對自己有別樣的感情?珍珠很不能夠相信,甚至不願去猜測。。或者,這只是賴尚榮從哪本舊詩上抄下來的句子,畢竟珍珠查過了,這詩句出自宋代毛珝,本就是吟詠桂花的,題在木樨旁邊也是理所應當。
就在花姑娘不時在和自己的思想做推倒鬥爭之時,司棋的大喜之日也漸漸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