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 珍珠早早起來梳洗打扮了一番,又拿起一套昨日便準備好的男裝塞在小包袱裡,擱在身邊。不多時賈母那邊也傳來消息, 花自芳早已請好了一頂小轎, 回了賈母要接妹妹回去小聚一日。珍珠便來到寶玉房中提醒了一番, 見寶玉含笑連連答應, 方纔帶着包袱出了大觀園。
花自芳早等在了榮國府的角門外, 見珍珠出來了連忙迎上去,拉着珍珠仔細看了看,確認妹妹一切安好之後, 便趕緊地掀起了轎簾讓珍珠坐了,吆喝一聲轎子便往家裡行去。
珍珠在家裡換好男裝, 又讓哥哥幫着把抹額發冠打理好, 弄完後對着鏡子一看, 倒是有一番和女兒裝束不一樣的別緻感覺,自己也笑了。再坐了半盞茶的時間, 便看見小妹笑盈盈打了簾子進來,說了一聲“來了”,擡頭看去時,只見寶玉堪堪走進家中的小院子裡來,身後的培茗牽着兩匹馬等在院門口。
珍珠連忙起身迎上去, 寶玉看了這裝束倒是一愣, 片刻之後大笑道:“姐姐如此裝扮起來倒是好看的緊, 我們這便走吧。”說着含笑和襲人的家人一一打了招呼, 便拉了珍珠出門, 親自扶上了馬,兩人便順着大街一路溜下來, 便往馮將軍府過來。
寶玉因在馬上側身朝珍珠低笑道:“從未見姐姐作男子打扮,倒是柔婉中別有一份英氣,把我們這些鬚眉濁物都比下去了。”珍珠心裡有事,也並不多說,只衝寶玉點點頭,低眉一笑敷衍過去。寶玉倒是真心讚揚,收了回眸珍珠一笑,心裡也滿足了,當下也不多說,照顧着珍珠騎術不佳,只留神爲她指引路線,又提點她注意腳下。
及至來到馮將軍府所在的那條街,遠遠便聽見裡頭鼓樂唱戲的聲響,寶玉不覺皺眉道:“不知是哪個點這樣熱鬧戲文,生怕旁人聽不見似的,沒得譁衆取寵。”珍珠想了想,抿嘴一笑,當下也悄悄笑道:“我和二爺打賭,必是薛大爺那一幫子人。”
寶玉想了想也笑了,到門口照舊扶了珍珠下馬。門口當班的小廝是認得賈二爺的,一見着寶玉過來連忙上前殷勤賠笑,又接過培茗手中的馬繮,當首的一個小廝便伶俐地上前來給寶玉珍珠兩人帶路,另一個跑去裡頭通報。
裡頭馮紫英聽了消息也趕緊出來了,許是因着納妾之喜,馮紫英沒有穿慣常喜歡的紫袍,卻是穿了一件品紅色暗紋衣袍出來,腰間墜着一個白玉比目魚佩。
且說馮紫英含笑和寶玉問好,又極客氣地微微俯身,衝着珍珠點了點頭。珍珠看着他俯身時自然帶出的倜儻風姿,一時間心下五味雜陳。卻聽馮紫英忽地一聲壓抑着的低呼,再仔細看了珍珠一眼,又看着寶玉笑道:“紫英方纔眼拙,竟沒認出來是襲人姑娘。”
寶玉本不計較這些,聽了馮紫英這話反而得意,笑道:“不要說你,就是我剛纔見時也愣了愣神呢。”
寶玉和珍珠都不願去聽那熱鬧戲文,三人便走進後堂中坐下,丫環上來沏了茶。
珍珠因爲身着男裝,也少了很多拘束,當下也不刻意作出羞澀之樣,起了身學着馮紫英方纔的樣子,落落大方衝兩人點了點頭,又擺正姿勢衝兩人做了一揖,口中道:“請兩位爺恕了在下唐突之罪,在下此番過來,卻是專程爲了來瞧瞧馮大爺的尊寵,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見珍珠開門見山說了出來,寶玉也連忙朝馮紫英笑道:“可不是。昨兒聽聞你和良兒的事,她就磨着我要來看一看你兩個,良兒到底是她手下的舊人,又是有幾分交情的。你和良姨娘也都不是忸怩人,我便自作了主意帶了她過來,你不要怪罪我莽撞纔好。”
“這有什麼,你我原是不分你我的。襲人姑娘倒是個念舊的人,以後倒是常相往來的好,良兒也有個說話的人了。”馮紫英一見着珍珠的動作便笑了,倒是絲毫不介意,看了看她,又笑道,“我來帶路。”
說着起身引路,因爲是去見馮紫英的姬妾,雖則是舊人,寶玉到底是外家男子,倒不好去的,因此只坐在席上喝茶,馮紫英特特留下兩個丫環,囑咐了好生伺候着。
馮紫英在前頭帶路,珍珠在距離他身後兩步的距離跟着,兩人走進一條穿堂。珍珠不由在心中暗暗奇怪。原本她要來看良兒,雖則是馮紫英新納的妾室,珍珠的身份卻不高,派個丫環來帶路便是了,馮紫英卻撇下身份更尊貴的寶玉來給自己領路,雖則寶玉不計較這些,到底不像是正經的待客之道。
珍珠在心裡頭胡亂思量着,這一頭馮紫英卻微微偏頭說了一句話。他偏頭的分寸把握得極好,偏過了臉表示自己在和珍珠說話,眼睛卻仍然看着前方,並不多看一眼。
只聽他笑道:“似乎每一次見到襲人姑娘,姑娘都能給紫英驚喜,倒不能不教紫英另眼相待,珍惜這難得的機會,親爲引路了。”
珍珠心裡“喀”地一驚,未及答話,馮紫英已經迴轉過頭去,只聽得他的聲音低低傳來:“紫英這一句話早就想說,卻又怕唐突了姑娘和寶二爺,紫英也無意阻了兩位的佳緣。和姑娘說話的機會也難得,今日紫英當笑話說出,姑娘也當笑話來聽,大家心裡知道,笑一笑便罷了,存心計較起來便大家沒意思了——姑娘聰明,必然知道紫英的意思。”
珍珠心裡一震,幾乎說不出話來,原本只點了點頭,又忽然想起馮紫英走在前頭看不見自己動作,連忙出聲說了一句“我知道”,聲音卻有些澀了。
馮紫英……他說得已經這樣清楚明白。他是欣賞自己的,又或者還有幾分喜歡。只是兩人都是冷靜自持的人,馮紫英不會爲了花珍珠拋卻身份地位,破壞和寶玉的情分;珍珠不能也不會因爲知道了馮紫英對自己的心意而癡心妄想,糾纏不清。
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把表白和拒絕的話同時說出,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我喜歡你,但是我們不能在一起。
點到即止,多說無益。
兩個人心裡都如同明鏡一般,一時間都是沉默。兩人的步履都不知不覺放得越來越緩慢,長長的穿堂,彷彿一輩子走不完似的。
珍珠正在心裡想着如何打破這可怕的沉默,馮紫英已經在一排屋子前停下了,站住腳對着珍珠笑道:“這一排的第三間便是良兒的屋子,要我帶你進去麼?”
“不必了。”
珍珠停住腳步,強忍着自己想要點頭的衝動,直着脖子仰起頭,看住馮紫英。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對方的輪廊刻入眼中。在這一瞬間,彼此都是眉眼深深。
珍珠在這一刻忽然明白過來,不是自己對馮紫英的喜歡並不牢固,而是自已一邊喜歡着一邊深切地知道不可能,愛得越深就越清醒,使得喜歡最終真的只成了喜歡,泯滅了最後一絲慾念。而腦中的千百種掙扎,終於在聽聞他納妾之後先震後驚再氣惱,最後歸爲塵埃落定的平靜和釋然。
是因爲自己心裡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所以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之時,反而失去了它應有的殺傷力。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珍珠閉了閉眼,慢慢道,“馮大爺新喜我沒來得及道賀,現在空口白話地念上幾句,你不要嫌寒酸。之時這一句話適合你,卻和我無關,你今日和我說了這些話,我也回你一句真話,卻和你無關——花襲人不會在賈府以姨娘之名老,必是要出了府去的,萬一有走投無路之時,希望馮大爺可以記得今日相談之誼,略施援手。”
“你要出賈府?你和寶玉……紫英聽了不覺上前一步下意識要來拉珍珠的衣袖。
“也許現在不會,但花襲人必有走出來的一天。紈絝之家爲妾,卻不是人人喜歡的。”珍珠把袖子往身後藏了藏,卻是身着男裝下了一福,“朱門未必真良人,市井如何無丈夫。我今兒也不怕沒臉說出這話,馮大爺只記得上頭那句,這一句也當笑話聽了吧。”
珍珠說完,不敢看馮紫英,只好轉身往良兒的房間走。
“不想襲人姑娘的性子這樣倔強,又是給了馮某好大一驚嚇。”馮紫英的聲音在身後沉沉響起,“紫英佩服姑娘的心氣,只是憑心而論,姑娘這條路會走得很是辛苦。不管姑娘聽了高不高興,紫英在這裡誠心祝姑娘和寶二爺安穩一生。”
珍珠身子一抖,到底沒有忍住,回眸多看了一眼。馮紫英卻是雙手舉至頭頂一揖而起,字字懇切。及至說完了這席話,卻是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流星去了。
珍珠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長廊深處,這才深吸一口氣,調勻呼吸,輕輕叩響了良兒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