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面前, 良兒竟沒有出聲,點了點頭咬了咬脣,一言不發同了珍珠從馮府裡出來。一輛不大不小的香蓋車早已停在偏門前, 車蓋上垂下細細的粉色流蘇。
珍珠便和良兒一起上車, 良兒搭了一把珍珠的手, 握着手絹軟語輕輕道:“車子小, 辛苦了姐姐。”
珍珠回道:“我平日裡都沒這個福氣坐什麼香車, 這次多沾你的光。”
良兒的目光在珍珠身上輕飄飄轉了一個圈,掩脣低笑道:“姐姐怕是瞧不上,多等上幾日, 還怕沒有八擡大轎來擡麼?”
珍珠不欲和她多說其他,擡一擡眸, 把話題轉到自己要說的東西上來。
“今兒是佳惠的好日子, 說來你也是她心心念念着的人, 多陪她說說話吧。”珍珠盡力把態度放得自然,閒話一般對着良兒側過半張臉來。
“我和佳惠不大熟呢。”良兒低下頭撥了撥指甲。
“當日你被冤枉, 還是佳惠幫你和我解釋,就衝着這份情誼,你還不認麼?”珍珠笑着拉過良兒的手,道:“好歹姐妹一場。”
良兒輕嗤一聲,面上一片柔婉回望珍珠:“姐姐擡舉佳惠了。當日良兒有難, 自然時多虧了姐姐仗義出手, 纔有今日之福。”
珍珠只好握住良兒的手, 笑道:“自然是先有了佳惠的陳情, 我纔會幫你。如今看在我的份上, 你也不能待薄了佳惠纔是。”
良兒捏着手絹掩了掩嘴角,不着痕跡脫了珍珠的手, 弱弱道:“姐姐這是在求我麼,良兒怎麼受得起。“
珍珠咬一咬牙道:“是,我求你一遭。”
“當日臥榻之側他人鼾睡,良兒何等悽慘,好心來央告姐姐,姐姐不聞不問,是姐姐先待薄了良兒。”良兒話不說完,先紅了眼睛,看着珍珠幽幽道,“當日姐姐親手把良兒推入了火坑,良兒怎好幫姐姐。”
這算是倒打一耙了。
各人的路是個人選的,珍珠本不在意,擡眼看見良兒眼底脂粉掩不住的烏青,到底還是問了一句。
“昨兒沒睡好?”
“沒睡好的又豈止是昨兒?”
珍珠看一眼良兒:“你的心太高,我幫不了。”
良兒的眼睛看着自己鞋尖精緻的花紋,默然半晌,低低道:“只請姐姐可憐我,良兒只想要一個孩子站穩位置。姐姐和爺說,他不會不答應的!”
珍珠的心一抽,良兒這是要拿她和馮紫英的情分去打翻身仗。然而震動之餘倒是沒有多少痛心,只是驚怒不已。
“停車。”
不等香車停穩,珍珠便提着裙子跳了下去,理了理衣袂,回眸對着車上猝不及防的良兒一笑。
“我幫不了你。但是你不好生對佳惠的話,我自然有法子讓你的日子比現在難過一千倍。”
珍珠往前走上幾步,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回過頭來,嫣然道:“花襲人不是君子,說話經常不算話,你大可不相信我。”
不願回頭去看良兒臉上是何表情,珍珠迅速閃到了大道邊上,眼看現在離良兒家裡也不算遠,索性就走着回去罷了。
和良兒算是撕破了臉,珍珠也無心維護所謂的舊情了。良兒想要索取的太多,珍珠不可能再把自己的尊嚴托出來全盤送上去,舍了也罷。再過了佳惠這一遭,橫豎自己也出了府,榮國府和馮府之間的事情,全都躲了開來纔是一身輕鬆。
如此想着,步履匆匆趕去了良兒家。進了巷子,便一眼望見良兒所乘的香蓋車停在大門邊,珍珠收起眼底的淡漠,上前熱絡地笑問站在門邊張望的小紅。
“新娘子準備停當了不曾?”
“新娘出嫁九層衣——哪能呢。”小紅俏生生笑起來,衝着裡頭一間小屋子努嘴,“剛纔咱們的良姨娘進去了,兩個人說得熱鬧。”
“嗯。”珍珠淡淡應了一聲,拉着小紅走進來,免不了又交代一番,“等時辰快到了,我們那邊會有人來接,你和良兒照看着佳惠。”
小紅奇道:“我照看着她,姐姐這正當正的紅娘做什麼去?”
“哥哥娶親,做妹妹的自然要回家等新娘子過門。”珍珠估量着良兒也不敢真做出什麼來,也不願和她打照面,便笑着拍了拍小紅的肩敷衍過去。
珍珠出了門,見良兒坐來的車還停在外頭,也不客氣地走上去,問着那小廝道:“能用這車送我一段麼?”
那小廝也知道珍珠和府裡的主子奶奶、姨奶奶都認識,當下哪有不巴結的,想來良兒再出來也得有一會子,連忙點頭哈腰道:“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是我的福氣。”
珍珠一聲不吭上了車,和小廝說了路線,便悠悠坐着往自己家裡來。原本是和哥哥說好了自己陪着佳惠一路過來的,如今折了回來,倒也有幾分心虛。
不過這一份心虛很快就被打擾得一乾二淨——珍珠卜一掀簾子正待下車,便被一張笑眯眯的俊臉驚得倒仰。
賴尚榮施施然搖着一把摺扇,對着珍珠施了一禮,斯文道:“遠遠看着車子像是送良姨娘的,想來裡頭是姑娘,在下便在此恭候。”
珍珠欲怒還嗔地瞪了他一眼,板着臉鑽出來道:“是良兒的車不錯,看着良兒的車猜出是我,這理論根本不通。”
賴尚榮對珍珠的冷眼渾不在意,反而在珍珠下車的時候伸手搭了一把。珍珠的手肘被賴尚榮一託,衣料滑下些許,原本掩在袖間的團扇便露出一角來。賴尚榮面不改色,眼光在團扇上一轉,嘴角又多了三分笑意。
“尚榮冒昧,自以爲對姑娘有幾分瞭解,所以私心揣測,誰知一猜即中。”下車之後賴尚榮便老老實實收回手,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渾然無害的樣子站在一旁。
珍珠好容易忍住不和這傢伙擡槓,此刻便道:“怎麼說?”
賴尚榮收了摺扇,一本正經道:“以姑娘的性子,討厭一個人,躲開不說,還會心安理得地使人家的東西,心裡纔會好過些。”
珍珠不由“哧”地笑出聲來,又拉下臉道:“你直說‘花襲人喜歡損人利己‘便是,這是在拐着彎兒誇我呢。”
賴尚榮見珍珠了,自己便也笑了,走上前來,極自然地牽過珍珠的手,便拉着往門裡走。
“走吧。哥哥要嚇一跳了。”
由於賴尚榮這一套動作做得極其自然,珍珠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發愣地被他牽着進了門,聽到這一聲極其親近不分你我的“哥哥”,纔回轉過來。
“你倒是不見外,何嘗是你的哥哥了。”珍珠“啪”地拍掉賴尚榮的手,把自己的手縮回袖子裡。
“姑娘誤會了,尚榮的意思就是‘姑娘的哥哥’,怕是姑娘心裡和我親近,自己想着自己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故此誤會,尚榮心欣喜之,不怪姑娘。”
珍珠被反將一軍,帶要反駁先紅了臉,只好胡亂岔開道:“還沒問你,無緣無故爲什麼說我討厭良兒?”
“那日婚宴在馮府,你們倆在花園子邊上……” 賴尚榮說了一半連忙掩了掩口,見自己已經露餡,索性對着珍珠攤一攤手。
珍珠不由氣結:“你偷聽到了我們說話,當時只管騙我!”
賴尚榮懶懶往牆上依靠,笑眯眯看着珍珠道:“我的確是去折柳,不過早去了一會子,所以纔不幸聽了個大致。”他的態度忽然誠懇起來,聲音也真摯,“你和良兒斷了很應該。”
珍珠看他沒有一絲戲謔的意味,連目光都柔和下來,不由自主便有些無措,直視賴尚榮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移開了目光,視線轉移到了自己的鞋尖的刺繡上,赫然是一株連理桃花的圖案。
“桃紅又是一年春。”珍珠忽然便想起原著中花襲人抽到的那隻花籤。原著中的襲人是在蔣玉菡哪裡找到了人生第二春,然而這一世的蔣玉菡娶了司棋,所有了脈絡一早就被打亂,珍珠想拼湊都拼湊不起來。
而這個時候珍珠纔開始覺得,所有的碎片和脈絡似乎正在一片片拼合起來,拼合成眼前這張笑意柔和的臉。
賴尚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