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且說珍珠留下麝月秋紋服侍寶玉,自己一個人轉過穿衣鏡,穿過院子,自往後頭丫環們的房裡來尋晴雯。
絳芸軒後院,一排丫環的房間都是暗的。
珍珠幾天逛下來也已經輕車熟路,不過幾個轉彎,便順利來到晴雯的屋子門口。從門外看去,屋子裡只有一星昏黃的光暈輕晃,依稀可以辨出人影來,應該是沒有點燈。
珍珠禁不住在心裡疑惑,試探着上前輕輕敲了敲門。
“咚、咚”兩聲輕響之後,屋裡傳來晴雯不耐煩的聲音,卻是帶了一絲沙沙的暗啞。
“外頭是誰?我身子不爽利,不見人。”晴雯很乾脆地下了逐客令。
“是我。聽得出來麼?”珍珠想起了書中林黛玉來看寶玉時發生誤會的情節,當下也學着問了晴雯一句。
裡頭安靜下來了片刻。晴雯想是聽出了是襲人的聲音,只是不說話。
珍珠想了想,從門邊向一旁挪了挪,站在房間的窗戶前面。此時外頭的月光尚好,多少會透進窗紗去,如今珍珠往那一站,便立刻擋了光源,銀紅的窗紗上投下一片暗黑的影子來。
只要珍珠不走,影子便一直停在窗上,裡頭的晴雯自然也就知道,襲人還沒有走。
珍珠在窗戶前好整以暇地站直身子,按照書裡晴雯直來直去的個性,只要她知道自己沒走,最後一定會忍不住讓她進去的。
“二爺讓我來瞧瞧你。”
門“哐”地一生開了,晴雯低着頭,挽着頭髮站在門口,不冷不熱地說道:“進來吧。”
珍珠點頭一笑,隨着晴雯進了屋。屋裡果然是一片漆黑,只在窗臺上點了半隻小蠟,火苗小小的,隨着開門灌進來的風晃得厲害。
“你要喝茶自己前頭喝去,我這裡破門破戶的沒有好茶給你喝。”晴雯也不理珍珠,徑自走到牀前坐下。
珍珠見她雖低着頭,臉頰邊上卻猶帶着淚痕,顯然是心情不好,才哭過。於是自向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了,對着她溫言道:“二爺和我都不放心你,我就來這瞧瞧。”
晴雯別過臉,很快揩盡了淚痕,盡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冷笑道:“花大奶奶不在跟前伺候二爺,來這破屋子裡瞧我做什麼,‘你和二爺’賞我這樣大的臉面,還要問我願不願意收呢!”
果然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個性,正對珍珠的胃口。
珍珠一向喜歡晴雯敢說敢做的個性,當下也不惱,厚着臉皮搬着小杌子又湊近了些。
“好妹妹,你受了什麼委屈,別一個人悶着。若是惱了我,也正經說出來,不犯着爲了我委屈自己的。”
晴雯冷笑一聲,哼道:“不愧是二爺身邊第一得力的人,花大奶奶說話也是和主子一個腔調。我的委屈與你何干,說給你聽,難道就不委屈了麼?”
原來晴雯有一個極不成器的哥哥,名叫多官,當日託了晴雯的福,被賴嬤嬤買了進來,如今在榮國府內當個破爛酒頭廚子。多官爲人最是懦弱無能,在外頭便常被叫“多渾蟲”,又偏偏好吃酒,只管成日拿了錢在酒坊胡吃海喝,回到家倒頭便睡,每每多有訛欠,被酒家追債追得緊了,便涎皮賴臉跑到榮國府中二門下,托裡頭的小廝帶話給妹妹,求些銀錢解燃眉之急。
今日一大早,晴雯訓斥了毛手毛腳的小丫環,正沒好氣之間,二門的小廝急匆匆帶了話來,說道是哥哥多官喝醉了酒,賴在人家店裡耍潑,被人用大棒子打了出來。晴雯心裡又急又氣,待要狠下心不管,到底是唯一的親哥哥,待要給了銀錢吩咐人好生照顧安置,只怕他好了傷疤忘了疼,過後照舊吃酒賭錢。故而兩下里爲難,心中糾結不已。
幾番思來想去,晴雯最終還是打發人送了幾百錢去。不曾想這邊剛放下心來,又有人偷偷來告訴,說是多官這法子是外頭不學好的教的,左右妹妹在園子裡不知道,故意放出人受傷的口風,好騙晴雯幾個銀錢使用,並不曾真的被打傷。
晴雯本就是爆炭一般的脾氣,這樣的事不知道還好,一知道了哪裡忍得下,當下氣得發顫,逼着那小廝去找她哥哥,把銀錢討回來。只是給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哪裡是想收就收得回來的。晴雯倒不是心疼那幾個錢,實在是哥哥這種雞鳴狗盜的行事,實在叫她忍不下來。故而一整天悶在心裡,□□桶似的,誰來點都炸。
這邊廂晴雯正自顧自出神,一旁的珍珠卻在心裡忐忑,只怕晴雯是真的厭惡自己的行爲才避而不見。猶豫了半天,還是下定決心問出了口。
“晴雯,你老實和我說,是不是還在因爲前幾天李奶奶的事惱我?”
晴雯顯然沒有想到珍珠會有這麼一問,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珍珠指的是哪件事,當下撇撇嘴,冷哼一聲。
“我哪有閒工夫和你惱,我惱我自己還惱不過來呢……”晴雯說到此處連忙停下,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便把自己的心事說給襲人聽了,不由淡淡一哂,“那老東西和你鬧,你不惱,我作甚費那閒工夫。”
珍珠注意到了晴雯欲言又止的神情,心裡微微一動,卻也不追問,心裡知道晴雯不是惱自己,便已經很高興了。她再湊近一些,拍了拍晴雯的肩膀,給了對方一個豪放的笑。
“就知道你是好人。你不惱我就好了,倒害我白擔半日的心。”珍珠說着起身,衝着面露訝異的晴雯眨眨眼,笑道,“我現在去給二爺回話,就說你活蹦亂跳得不得了,你明兒早起可精神些,別打我的臉。”
見晴雯面上的訝異神色更濃,珍珠連忙抽回自己的手,轉身飛速開溜。
“這個襲人,今兒瘋魔了不成……”
身後的晴雯啐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
夜裡珍珠陪侍在寶玉的外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
晴雯平日裡牙尖嘴利的樣子,和今晚昏黃燭光下紅着眼眶諷刺自己的神態,在腦中交替着出現,揮之不去。
一想到在原著中晴雯枉擔了虛名含恨而死,再想到這死和襲人有莫大的關係,珍珠就從心底對晴雯產生了一種內疚感。雖說做錯事的並不是她,但就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
又犯了一個身,珍珠暗暗告訴自己:如今既然自己接替了襲人的地位,就一定要保住晴雯,這個大觀園中難得的真性情的女兒。
“襲人,你怎麼了?”
卻是寶玉的聲音,從裡間的牀上傳出來,帶着一絲剛醒來的迷濛。珍珠側身睜眼看時,見寶玉已經在肩上搭了件火鼠皮滾銀邊的袍子,半側在裡間牀榻上,傾身向這邊的自己看過來,一副要下牀走過來的樣子。
意識到自己的動靜弄太大了。珍珠暗地裡吐吐舌頭,趕緊衝寶玉安撫性地擺手,一面說道“我沒事,二爺好生睡吧”,一面自覺翻身躺平,閉眼睡覺,以行動證明自己的話。
寶玉原本以爲襲人身子又有什麼病痛,故而聽到珍珠在牀上輾轉,特特地問上一句。如今見珍珠安然無恙好好躺下了,便也撤了袍子原樣躺下。放寬了心正準備繼續墮入夢中,忽然聽到外間珍珠的牀榻上傳來奇怪的聲音。
寶玉心裡納悶,便靜靜躺着細聽了聽,細細的嗡嗡聲,蚊子叫似的,應該是是襲人在外牀上說夢話。
這樣一想,登時玩心大起。原來襲人一向穩重平和,少有孟浪之處,與寶玉偷偷試了雲雨情之後,更是自要尊重,所言所行仍是端方如初,不免教寶玉有些敬而遠之之感。而寶玉素喜襲人柔媚嬌俏,如今聽得她在夜裡說夢話,頓覺實在可愛無比,心中又是涌起一番喜愛之情。
如今且說寶玉聽得珍珠在外牀上說夢話,一時玩心大起,遂隨手批起方纔的袍子,躡手躡腳下了榻,偷偷潛到珍珠榻前,要聽聽看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寶玉來到珍珠牀前,俯身傾耳,凝神而聽。
只見珍珠裹着一牀菱花被,微微皺着眉,雙手不安分地絞在胸前。她的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緊緊相鉤,其他幾根手指也在不安分地扭動。
“大丫環,麝月、檀雲、晴雯、綺霰、秋紋、碧痕、紫綃……小丫環,春燕、佳蕙、小紅,良兒、墜兒……”珍珠似乎感受到了寶玉的注視,喃喃地翻了一個身,繼續唸叨,“嗯……茜雪走了,四兒還沒被發現,芳官還沒進門,五兒不會進門……”竟是在夢中把書中有名字的,和近幾日見到的怡紅院中丫環們,一個個數了過來。
寶玉先時見珍珠在嘴裡唸叨那些人名也覺得有趣,聽到後面卻有些雲裡霧裡,想要問時,見珍珠睡得香甜,又不好吵醒她來,只好默默在心中記住了幾個陌生的女兒名字。
怡紅院的寶二爺再回到自己的牀上,連翻了幾個身,卻再也睡不着了。
夜長如斯,寶玉默默地抱着被子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