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王夫人盛怒, 卻是薛寶釵輕輕上來,伸手爲王夫人拂了拂背順着氣,柔聲道:“姨娘既查清了, 趕了出去便也罷了, 不犯着爲旁人氣着自己, 快些坐下吧。”好生撫慰了王夫人一番, 又勸着薛姨媽也一併坐下了, 這纔在一邊立着,倒是一派溫婉大氣。
珍珠在一旁聽了這半天,卻也聽出了幾分端倪, 也明白了爲何薛姨媽和薛寶釵也回趟到這渾水裡來——事情想是和墜兒與薛蟠有關。聽王夫人話裡的意思,竟是墜兒招惹上了薛蟠, 又哄着薛蟠來找寶玉討人, 因了寶玉今兒出門不在, 竟跑到了王夫人跟前要人。
王夫人一向最是厭惡這種勾搭爺們的“狐媚子”的,更何況如今墜兒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竟然長袖善舞地把手伸到親戚家裡去了。寶玉身邊有如此“英才”放着,叫王夫人如何能放心?今日是呆霸王薛蟠,明日指不定就是寶玉了——近水樓臺先得月,這纔是王夫人真正擔心的。
怕是有人趁這個時候和王夫人告了黑狀,把晴雯牽了進來, 無辜遭罪。珍珠想起原著中王夫人雷厲風行的手段, 對晴雯的處境便更是擔憂。
珍珠的眸光小心在晴雯、墜兒和王夫人間徘徊, 憂心之外, 卻又慢慢生出一絲疑惑, 隨即擴散開來,濃重地縈繞在腦中。
——正如王夫人所說, 墜兒身在怡紅院,如何便起了心思去找薛蟠,況且那薛蟠呆橫不說,更是喜新厭舊的人,跟着他未必就能上位。若只是寸心勾搭一個爺們,賈府裡頭清俊的公子哥兒不少,賈璉賈蓉也都是在風月場上慣了的,豈不比呆霸王更好下手?
珍珠一時想不通,便只暗暗留心墜兒神色動作。墜兒也不過就是十五歲左右的年紀,也學不到許多城府心機,此時眼眶紅紅蓄了一包眼淚,不敢拿袖子去擦,卻又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死死咬着脣,只知道“砰砰”磕頭不迭。
——倒真像是有些個隱情的樣子。
王夫人卻不管你有什麼隱情,做丫鬟的在眼皮底下不安分就是死罪。如今被薛寶釵勸了一回,倒也不想多說,只吩咐周瑞家的和幾個媳婦快快把墜兒晴雯架出去,眼不見爲淨。
晴雯聞言一言不發擡頭,看了珍珠一眼,甩開周瑞家的來拖自己的手,自己打了簾子出去。
珍珠心中砰然驚動——晴雯望過來的時候嘴脣微動,分明說着“小心”三個字。
她竟沒有錯怨她。
最後最後的那個眼神裡,寫着信任和倔強,一如往昔。
寶玉見王夫人正在氣頭上,當下也訥訥地不敢出聲。倒是寶釵在旁溫聲寬慰着,勸着姨母不要爲不省心的丫鬟動肝火,氣壞了身子不值云云。寶玉便心裡更是發堵,只轉過臉來看着珍珠,一言不發,面色卻是慘然。
珍珠心下也是慘然,腦中飛快思量着,一時卻想不出好法子,只得眼睜睜看着晴雯被拉了出去。待得寶釵薛姨媽陪着王夫人站起來,有出去的意思了,連忙伸手把寶玉的袖子一拉,示意他陪上前去。寶玉只得垂首過去陪着送出門去,王夫人自有一番訓斥,顧及着寶釵在旁,到底給寶玉留了幾分面子。
王夫人一行人前腳出去,珍珠後腳便飛奔到了二門外,卻看見晴雯的嫂子多姑娘兒正在門口和晴雯糾纏着什麼,晴雯只扒拉着門框往裡頭看。一時見了珍珠,便死死上前拽住,話還沒出口,先紅了眼眶。
“我只當咱們在一處,是要老死在這院子裡的,從不曾想過有這一日有這樣虛名……”晴雯緊緊攥住珍珠的手,聲音已見哽咽,“回了家去只怕再不得見了你和寶玉了,是以此刻定要在這裡再拖上一刻,指望能再見你們一眼,你果然知道我的心。”
珍珠見晴雯有了灰心之意,連忙一把拉住道:“又胡說,出府那裡就死了!”言罷小心看了旁邊有些不耐煩的多姑娘一眼,放低了聲音道,“雖說你家裡人……不大肯上心的,你哪裡就成了一根木頭了,前兒還說司棋不爭氣呢,你如今倒也和她一樣了。你只放心罷——我和二爺都不會看着你往火坑裡送的,你煎熬幾日,肯信我和二爺時,就好生保養自己,我必要幫你想出法子的。”
說着用力握了握晴雯的手,顧忌着旁邊多姑娘連連在原地踢着臺階,這才滿是不捨地放了晴雯去了。
珍珠趕着便回來,又給晴雯打理好了一干衣物首飾,又準備了兩吊錢,本想煩着二門上的宋媽捎給晴雯,想起多渾蟲和多姑娘夫妻的行事,卻又不放心,只怕這些東西到不了晴雯手裡便被剝光了,一時頗費躊躇。
這一頭寶玉袍角帶風地趕了進來,只見珍珠在那裡整理晴雯的東西。一時更添了難過,悶悶地揪心不已了一番,又是無計可施,便倒在牀上也哭起來。珍珠本指望他能幫着出個主意,見者如此情形,不知爲何心裡便生出一把闇火,走上前來推他道:“這會子不好好幫晴雯想個出路,倒有時間哭的?”
寶玉淚痕滿面地起身,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說完紅着一雙眼眼睛看着珍珠,又是垂淚。
光影流轉,暮色四合。珍珠心底是偏向實幹派類型的,對於寶玉這種在關鍵時候既無應對又不知反省總結的公子哥範兒很是無語,看了一眼,終究有些耐不住性子,冷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二爺素來比襲人多見識,若是想不通這緣故,也白被人說聰明通透了。”
珍珠一時心情煩躁,一出口便覺出了自己話裡的火藥味,此事見寶玉默然不語,便緩和了語氣說:“晴雯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你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衝撞了他。此時她是身上一身的病,裡頭一肚子的悶氣。二爺再不振作起來好生爲她打算,就真真是葬送了她了。”
“我何嘗不這樣想,她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寶玉一時警醒,又聽珍珠話裡別有意思,連忙打住無謂的悲嘆,湊過來問道,“好姐姐,你有法子?難不成還是像上次良兒那樣,我託人把晴雯安置到別府裡去?”
“這次不一樣。良兒是當賊拿的,直接交了莊子上發賣,晴雯卻是個‘莫須有’的罪名,只叫哥哥嫂子領回家去,有親戚在,一時不好安排的。何況晴雯的性子和良兒不同,”珍珠口裡一澀,連忙繼續道,“良兒是個圓融人兒,晴雯卻是塊爆炭,在你身邊尚且呆不長久,在別人家只怕也是難。”珍珠原本沒有頭緒,給寶玉的話一提醒,倒是有了幾分思路,慢慢在心裡思量着。
寶玉急得搓手,一時又道:“除了這法子,就只能囑咐她哥嫂好好照顧她了。我這就讓她們收撿些東西,明兒去看她。”說着一把從牀上翻起來,就要喚人。
“別去,等等……”
寶玉回頭,見珍珠託着腮皺着眉,像是在費力思量着什麼,不由便停下來看着她。
昔烏輕手輕腳進來,揭起屋子裡的幾個燈罩,把燃得有些暗了的幾盞燈挑亮。又和佳惠端進一個裝了水的銀盆來,用新鮮的柳條兒沾了,在屋子裡撒上。
這本是寶玉想的法子,嫌平日裡老婆子們在地上灑水太過粗蠻,滿屋子一塊一塊水漬,沒的倒像美人背上平添了疤痕。又想出讓屋裡的女孩子們用柳條灑水的法子,既取了弱柳扶風之態,又取了觀音大士撒播蕙露的典故,爲此寶玉很是得意。
珍珠原本低着頭,聽到兩人的動靜,便擡起頭看了看。明亮的燭光下,兩個丫頭拿着纖長的柳枝走來走去,姿態婀娜。
腦中霎時靈光一閃,之前絞盡腦汁想不到的地方忽然豁然明朗了起來。
“二爺覺得,晴雯生得如何,比起寶姑娘林姑娘來怎麼樣?”
等到兩人灑完水端了盆子出去,珍珠便轉過臉來看着寶玉,認認真真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