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珍珠似笑似惱地瞪了寶玉一眼,心下卻是另有計較。自寶玉的一番話並言語神情中,他自己竟像是知道這玉的去向,故而不慌不忙,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這樣一來,珍珠卻是在心裡叫冤又叫苦。叫冤是因爲,照此一來,自己昨晚大半夜的推理工作,便全都做了無用功——主人知道物品的去向,自然不能算作偷,也就無所謂哪一個是賊;叫苦卻是因爲,寶玉知道玉的去向卻又不肯說,若是他自己藏起來了逗逗她們倒也罷了,若是一時興起隨手借給哪個玩了,不小心弄壞了卻不是小事。
珍珠在心裡狠狠地罵着寶玉,面上卻少不得帶着笑一句句在話裡套寶玉的話。職場女的公關技巧在此時得到了一展雄風的大號機會,珍珠時而巧笑嫣然,時而薄怒含嗔,時而歡欣鼓舞,時而好奇懵懂,生生上演了一場百變表情秀,這才心裡有了些底,放了寶玉出去。
麝月是個老實人,看不懂珍珠在這和寶玉打啞謎,好容易見寶玉出去了,便連忙上來拉住珍珠,急切道:“你和寶玉繞來繞去的怎麼不說正事?到底怎麼樣了?”
珍珠待要告訴麝月自己的猜想,心中又有些疑惑不甚確定,不敢輕易誇口,當下少不得也囫圇道:“我腦子有點亂,回去想明白了再和你說。”說着心裡一團亂麻,和麝月打了個招呼便回了房。
要說珍珠心裡有什麼疑惑,卻又與不久前平兒告訴的一件事情相關。那一日平兒心情不好,珍珠陪着說了一會子話,平兒又告訴了珍珠一件事故。原來月前寶玉閒着進去新建成的大觀園裡賞玩冬景,遠遠看着遠處的櫳翠庵裡頭萬點紅梅如火,便欣欣然叩門去乞紅梅,得了幾枝之後,回來分別注了雪水插了瓶,遣人分送給賈母、王夫人並鳳姐,那墜兒便領了送紅梅給鳳姐的差事。誰知此後第二日,平兒便發現擱在屋角擱几上的琺琅鑲金小茶壺不見了,暗地裡查了半天,才發現是墜兒當日順手牽羊捎去了。
平兒因爲這件事關涉寶玉的臉面,便也不好鬧出來,只告訴了珍珠,提醒她留心。是以珍珠昨日一發現寶玉丟玉,便立時疑到墜兒身上來。
只是如今看來,珍珠卻要推翻自己關於“墜兒是賊”的認定了。若果這是偷,寶玉絕對不會這麼淡定。
一個人偷過東西,並不能證明所有東西都是她偷的。珍珠想明白這一點後,馬上感到豁然開朗,腦子頓時清明很多。她定一定神,走出來吩咐外頭的小丫頭把良兒叫到自己屋子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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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一看到良兒時,便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
良兒走進她的房間時,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微微垂着眼簾,嬌小的身子卻站得筆直。良兒沒有刻意討好珍珠,只是擡起眼來真誠地看了她一眼。那雙不大的單眼皮的眼中,自尊和探尋的光一閃而過,繼而變得從容堅強。
她朝珍珠笑笑,不卑不亢地說了一句:“襲人姐姐,你找我。”
珍珠點點頭,不自覺地放軟了語氣:“你知道我爲什麼找你來麼?”良兒眼中閃過一絲顫動,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們院子裡丟了件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良兒依然搖頭,輕輕地咬了咬嘴脣。
珍珠絲毫不灰心,繼續循循善誘道:“那如果院子裡丟了件東西,你覺得會不會和你有有關呢?”
良兒的眼皮輕輕一顫,忽然擡頭看着珍珠道:“我們院子裡丟了件東西,是誰的東西?是襲人姐姐的,還是晴雯姐姐的?”
珍珠正色道:“若是我們的東西哪裡值得到處和人說,自然是二爺的東西。”
“是啊,我們的東西,那裡值得到處和人說。”良兒驀地一笑,珍珠卻恍惚覺得她的笑中含着一絲決絕,她直直地看着珍珠,一字字道,“如果我和花大姐姐說,我丟了件東西,你覺得會不會和二爺有關呢?”
珍珠愣住。
“花大姐姐九曲心腸,說話喜歡拐彎抹角,良兒卻覺得累得慌。如果姐姐想問我和二爺的事,那良兒今天就說個明白,也爲自己掙一個公道。”良兒擡眼看了看珍珠,不緊不慢道,“二爺昨天喚人進茶,佳蕙見他心情不好不敢去,是我送進去的。”
良兒娓娓道來。
原來昨日良兒進去送茶,寶玉一眼敲見她裙上壓繫着壓裙的五色小石,意欲借來玩耍幾天,豈料那石頭是良兒母親留給良兒的,故而良兒抵死不肯。寶玉一向在女兒堆裡嬉鬧玩耍慣了的,一時玩心大起,當時便要唬她一唬,因擺手讓良兒倒茶,趁其不備偷偷將五色小石拿到了手上。
良兒發現後,自然是伸手要寶玉還回來,寶玉卻越發來了興致,百般不肯,最後竟然賭氣摘下項上的通靈寶玉,塞到良兒手裡。
“這也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你且拿着這個,還怕我不還你的東西不成?”
良兒知道那通靈寶玉對於寶玉的重要性,見寶玉把玉塞給她,登時白了一張臉,拼命推阻,到底是把那玉往旁邊擱几上一撂,奪手便跑了,自己的石頭尚且留在寶玉手裡,不曾拿回。
“花姐姐不信時,可以帶了我去和二爺當面說。”良兒不閃不避地看着珍珠,小小的牙齒咬着自己的嘴脣。
珍珠見她進退有禮,說話明白直接,心裡倒也信了幾分,又看其眼神真切委屈,不似說謊,便更添了幾分信任。寶玉的性子自己也是知道的,如此一想竟是大近情理。如此便拉着良兒的手,溫言道:“你昨兒把玉撂在那張擱几上了,怕是寶玉沒有看見,我們也不曾留心。現在帶了我去看看可好?”
良兒便點了頭,等珍珠起了身,便轉身打了簾子出來,隨着珍珠往寶玉臥房裡來。
二人一路走來,良兒腳步踏實,神色坦然,在珍珠心裡早已撇去了偷盜的嫌疑。此番在房間裡找得了失落的玉也就罷了,不過大家虛驚一場,只是不知爲何珍珠心裡總是忐忑不已。
待得進了房找到良兒所說的那張擱幾,擱几上卻是空空如也,二人都不由變色。珍珠握了握良兒的肩,安慰道:“你別急,寶玉的屋子每天都有人收拾的,這桌子也有人來擦,我們且叫了今日當班的人來問問,怕是有結果了也未可知。”
良兒白着一張臉,卻是搖了搖頭道:“只怕是真丟了。若是被當班的人拾着了,豈有不來報給姐姐的。”珍珠本也是這樣想,爲了安她的心才特特往輕了說,如今被良兒一語道破,面色也頓時凝重起來。
及至叫了當班的小丫頭來問,果然都茫然搖頭,說不曾見着什麼。珍珠因向良兒道:“你且回去等消息吧,清者自清。”又拉了她的手道,“這次我信你。”良兒目光一動,也沒有說話,只深深看了珍珠一眼,用力點點頭去了。
珍珠無力地在擱几旁的紅木椅上靠了會,便起身欲出去尋麝月來計較,還未動身之際,簾子一響,一個俏麗的身影閃進來,卻是晴雯。
晴雯也不囉嗦,一進來便開門見山地問:“寶玉的玉丟了?”
珍珠見她知道了,當下也不再隱瞞,撿事情來龍去脈中比較重要的幾個地方和她說了,只略去平兒向自己提醒墜兒偷竊一事,爲的是防止晴雯的暴脾氣登時發作起來。把經過粗粗說完,珍珠便看着晴雯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不知道是哪個作死的小蹄子興風作浪,你雖如此料定,卻也保不準不是良兒。墜兒那小丫頭平日裡便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也不是個好貨。”晴雯豎起兩道似彎非彎的柳眉,咬牙道,“我們在這裡混猜也不是個事,麝月已經去和平兒說了。到底要擡出個有用的人來才壓得住這邪風。”
寶玉丟玉這件事多半是寶玉自己弄出來的,平白牽連了許多人在裡頭,珍珠原沒想要驚動外頭的人,聽了晴雯這話大驚,連忙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麝月走了多久了,還追不追的回來?”
晴雯奇怪地看了珍珠一眼,喃喃道:“我來這之前麝月便去了的,這會子只怕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珍珠心裡叫苦,心裡知道已經來不及,卻還報了一絲僥倖,連忙打簾子出去,往院門口趕。
還未走到院門口,已經看見麝月帶着鳳姐處的兩個丫頭過來,在院門口和小丫頭吩咐着什麼。
珍珠走近了些,聽到麝月說是:“趕緊着叫墜兒和良兒過來,跟着往平姑娘那裡去問幾句話。”
到底是來不及了。
這事一鬧大,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得了的了,只怕此刻跟着出了院門的墜兒和良兒,總有一個保不住。
珍珠懊惱地扶了扶額,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