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 賴尚榮心頭也不由生出幾分悔意,然而方纔,真的只是順着心意便問了出來, 話中顯露出的鋒芒, 一時連自己也被鎮住。
珍珠也是怔住, 心道賴尚榮素來恪守禮節, 從未有過逾矩的言行, 今日卻不知爲何,忽地問出這樣犀利的話來。
東西是私人物件,這話問來本就失禮, 珍珠卻忽然有些沒來由地心虛。她努力讓自己坦然下來,反問道:“賴公子這話問得有趣, 只是珍珠東西的由來, 輪不到你來過問吧?”
賴尚榮話已出口, 倒也是一派坦然,謙謙有禮笑道:“並非尚榮有意刺探, 只是私相授受乃是府中大忌,府內秩序匹夫有責,襲人姑娘作爲表率,自然是不怕這一問的。”
珍珠如何不知賴尚榮是在用激將法,見他一本正經打着官腔, 心裡倒好笑, 也明白了馮紫英非要拐着彎兒從良兒手裡送自己東西的用意。
卻不知眼前這廝是不是想通過這件事, 來報上次自己對他的爲難之仇。
“賴公子倒是忠心耿耿, 只可惜眼界未免太小了些, 區區一個榮國府,就匹夫有責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纔是呢。”珍珠淡淡轉眼, 盡力把表情放得隨意“這玉牌是從前我們院子裡的良兒送我的,你也要管麼?”
“良兒?”
“便是馮大爺新納的良姨娘,賴公子心繫府上安危,不如便再去馮府裡找了她問上一問。”
賴尚榮也是極有分寸的人,珍珠口氣淡淡,說話間語意微哂,他聽得極爲明白,當下也情知珍珠是以退爲進,便不再多說,只心有了然地對珍珠笑笑,略略一揖道:“尚榮失禮了。”
珍珠見他一副已有所得的模樣,不由心下暗惱,目光微擡,便撞上一雙若有所思的熠熠雙目。
賴尚榮一揖到底,便有些抱歉地一笑,繼而轉身擡腳往回走。珍珠在原地看着他意態從容、步履穩健而去,心下隱隱懊惱,卻又不似是單單爲了他刺探自己隱私而已。
珍珠回來之後便把信封好,又在封口處寫上了“花襲人謹封”五個小字,卻又學着馮紫英,在外頭套了一個更大的信封,拿去給寶玉題名傳遞。
想來如此,便不必再經過良兒之手,平添一重麻煩。
珍珠心裡對良兒還是有潛意識的牴觸心理的,再者,自己的夫婿同旁人通信,自己還需傳遞信件,想來良兒心裡也不好受。爲了避免自己說得太簡單馮紫英看不懂,珍珠索性便把上次寄來的信連信封帶信箋一併塞在裡頭傳回去。
當天下午珍珠便託了寶玉使喚人把信送到馮門去,傍晚培茗過來,除了回信卻又帶回一張請柬來,是馮老將軍大壽的請帖,便在後日大宴一日,特特寫帖子請寶玉過去。
寶玉拿了帖子看了,隨手便擱在梅花小几上,笑道:“我自然是要去的。”又問珍珠,“快把信拆了,我也看看良兒給你寫了什麼?”
珍珠把信封往身後一藏,笑道:“女兒家的私房話,須得由我審閱過了,在瞧能不能給二爺看。”說着把簾子一打,自己窩回後頭的屋子看信去了。
信封拿到手之時,珍珠便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因着是搭着兩位爺書信往來的有頭,去信時由寶玉出面,回信的信封之上自然便是馮紫英的手筆。然而珍珠看着信封上的那行端正勁拔的顏體,雖然和上次傳來的小信封上的字體極爲相像,卻隱約更多了幾分穩健之感。
上次那字也儼然剛健遒勁,然而每每字到末梢,便總有些浮了,卻不知是不是兩次書寫心情不同的緣故。
這些疑惑及至拆開信來便豁然開朗,珍珠卻不由輕輕吸了一口氣。
那小信封上的字,果然不是馮紫英寫的。
馮紫英在信裡只一筆帶過,解釋說信封上原本無字,是良兒手下的丫環不小心潑了酒上去,弄污了信,良兒擔心珍珠不知道是馮紫英寫給她的,等信幹了,便又幫着在信封上題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言兩語淡淡,珍珠繼續往下看時,馮紫英已經談到上次被弄污毀損的信件內容。
“紫英唐突,傳言有聞金玉一事,不知尊府長輩可有意願,寶兄是何心意,另不揣冒昧,借問姑娘對此心意如何,萬望解答。紫英恭祝喜樂安康。”
這幾問直指寶釵,珍珠不由生了疑惑:難不成幾分往來之間,馮紫英當真看上了寶釵,前番對寶玉提起是先行試探,如今再打入內部來確認一下?在看到心中還有問及自己的意思,卻又覺得不像——哪怕馮紫英對自己有着幾分心上,單日納妾也不曾露過一句口風,更何況是娶妻?
左右已是和自己無關,珍珠便也懶得再多想。三個問題都答了沒甚意思之後,忽而想起,若是馮紫英娶了薛寶釵,去了金玉良緣,無形間對木石姻緣倒是一大助益。
自己尚且深入浮萍,有哪裡又力氣來管別人的事,想來又是苦笑。
一時寫完了,珍珠倒有些捨不得,又把來信從頭到尾看上一遍。短短的幾行字,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是馮紫英的灑脫風格。
多看了幾遍,珍珠慢慢又從中看出了幾分潑酒事件的端倪。先時自己急着看後面的內容,馮紫英在信中的半遮半掩也不曾留意到,如今再仔細咀嚼,便又立時看出不同來。
給信封潑上酒的,必定不是丫環,而是良兒本人,而且十有八九是故意的。倘若是丫環潑上了被良兒發現,若有心幫忙,自然是要把信拆開來驗看,再交與馮紫英重寫的。而良兒非但沒有驗看,反而加上了信封上的題名來混淆視聽,可見不想讓珍珠收到馮紫英的信。
豈知馮紫英寄信給珍珠,不是爲了談風弄月,而是爲了竊聽風雲。
良兒對自己似有若無的忌憚,珍珠在馮府相見之時便隱約感覺到,只怕良兒這些日子過的也未必好受。珍珠嘆一口氣,總是各人有個人的緣法也罷。自己和馮紫英是無緣無份了,良兒的緣分,卻要她自己來爭取了。
回信自然是再由寶玉轉交,也不必再遣人送了,便由寶玉在壽辰當日,親自捎去便罷。
到了馮老將軍壽辰的那一日,寶玉一大早便起來,珍珠麝月幫着更衣束冠,便興興頭頭帶了培茗出去。
至晚寶玉回來,卻是嘆聲不絕,又言人有旦夕禍福,有言樂極生悲,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麝月上來接過寶玉的披風,便和珍珠小聲嘀咕:“這是怎麼了?好好兒的去吃酒看戲,怎麼這幅樣子回來?”
卻見寶玉徑自走到牀邊往被褥上一倒,帶着哭音道:“馮老將軍高興多喝了幾杯,走下來同大家說話,不知怎的便摔了一跤,直直磕在一條桌子腿上。張太醫趕來時便說不大好,這會子還沒醒過來呢,只怕這病是重了。”
麝月聽了便問:“馮老將軍原來就身子有病不成?”
寶玉點頭嘆道:“原先聽紫英說,也時常會有個心悸氣短、手腳麻木的症狀,太醫每常照看着,這幾日已經好了許多了,不想今日發作起來又嚴重了,可不是樂極生悲麼。”
珍珠在一旁聽着,心思驚動——寶玉所說的症狀,和現代自己父親所患的高血壓症狀極爲相似。連忙接過話頭來問道:“王太醫看了怎麼說?”
寶玉又絮絮把王太醫說的病症、方子內容大略講了一通,珍珠半日雲裡霧裡,但想來應該是靠譜的,自己雖然知道吃什麼藥,奈何這個時代沒有西醫,也只有聽聽便罷。
第二日寶玉又是趕早動身,又記掛着馮紫英,憂心道:“紫英只怕還是不眠不休地守着,我去看看,多少勸他休息會子。”
珍珠聽聞也是擔憂,好不容易等到晚間寶玉回來,聽聞馮老將軍已經醒來,先是一喜,不想寶玉下句便是:“王太醫說,這次發作的厲害了引發了什麼中風,又說腦袋裡有血塊,不好生將養着,只怕拖不過今年冬天。”
這話雖輕,卻如一個響雷炸響在屋內,一時衆人都是默默,陪着擔憂了一會子也就散了。珍珠見寶玉的樣子便知有事,便靜靜陪在一旁,片刻後寶玉的聲音響起,在房裡的寂靜中,顯得有些不真實。
“馮老將軍似乎已經覺得自己大限將至了。”
珍珠見他又開始隨口亂說,連忙含笑勸道:“馮老將軍哪裡就這樣消沉了,你不要小題大做,這話說出去,指不定人家心裡怎麼想你呢。”
寶玉卻轉頭擺手,語意沉痛道:“馮老將軍和紫英說,有生之年希望親眼看見紫英了結終身大事。”
馮老將軍和紫英說,有生之年希望親眼看見紫英了結終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