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起, 晴雯自是要家去的,便順勢邀請珍珠去做客。
自從晴雯和柳湘蓮雙雙出遊之後,柳宅差不多已經門可羅雀, 珍珠未出府前和寶玉去過一回, 物是人非, 更有諸多感慨, 此後便在不登門。算起來柳宅也是珍珠和賴尚榮初見的地方, 珍珠不覺心思一動。
“湘蓮和我說,今天二爺也會來。”晴雯附耳過來低低說,珍珠心思又是一動。
當時出府一事是大出寶玉意外的, 千般挽留終究還是落了個親自送珍珠出府,算起來襲人是寶玉的第一個男人, 珍珠穿越之後雖未有男女之事, 兩人之間也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個男人始終是不雜私心對她好的。不同於馮紫英的冷靜自持, 也有別於賴尚榮的迂迴試探。
“我同你去。”珍珠不再猶豫,爽快答應下來。和佳惠說了一聲, 便和晴雯手挽着手出來。
拐過巷子就是大道,珍珠側首笑問晴雯:“坐轎還是走路?”
“你倒嬌貴,”晴雯不客氣地橫了珍珠一眼,“走路。”
珍珠莞爾,好在柳宅也不算太遠, 兩人一路沿街步行, 兜兜轉轉拐過幾條巷子, 小巧的院落赫然便在眼前。
柳宅的大門只是虛掩着, 晴雯一伸手便推開來, 宅子裡差不多已經能稱得上“三徑就荒,鬆菊猶存”了。
“去後院吧, 今兒他開嗓子。”
晴雯衝着珍珠一笑,兩人走過穿堂便往後院的園子裡來。昔日小園寵柳嬌花比比皆是,如今因了長久無人打理,頗有幾分野趣。大片枝葉葳蕤的木芙蓉依舊,錯錯落落,更添出幾分逸趣。
穿花度柳,有咿咿呀呀的聲音臨近傳來,卻遮不住一句清朗的男聲,分外清明地傳入珍珠耳中。
“襲人怎麼還不來,你該不會是誑我吧。”
這是珍珠半年來第二次聽到有人稱自己爲“襲人”,出府以來的這段日子裡,大家都漸漸忘掉了這個稱呼。母親和哥哥自是不用說的,賴尚榮總是“姑娘、“”姑娘”地叫,就連佳惠,也只是把稱呼由“花大姐姐”換到了“姐姐”。昨天從晴雯口中聽到“襲人”這一個名字,還恍如夢中。
只有寶玉——取名的舊主,還念念不忘這一個封塵了的名字。
一股暖意蔓延至胸腔,珍珠的眼睛有些熱:“二爺。”
院子中央卻是空曠的草坪,這時搭起了簡單的臺子,臺子上幾個綵衣的戲子小旦,甩着水袖地唱着。草坪上零散擺着幾張小擱幾,上面擺放着酒壺、杯盞、清茶、果盤等,又隨意放着幾把椅子凳子。
寶玉坐在椅子上和賴尚榮馮紫英說笑,一把摺扇悠閒,一如當初。
聽到珍珠的聲音,三個男子齊齊回頭,馮紫英已然篤定微笑:“我說過,旁人的消息錯了也就罷了,要是尚榮和湘蓮的消息也不可靠,二爺也不必見襲人姑娘了。”
賴尚榮也不掩飾,落落一笑看一眼珍珠,並不說話。珍珠念及前夜那個沒有來由的夢,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對之下,賴尚榮笑意吟吟,珍珠驀地心跳如鼓,連忙轉開頭去。寶玉已經喜上眉梢,推開椅子大步流星到了眼前。
“今兒總算見了。”寶玉唏噓,“近來可好麼?”
珍珠本有很多話想說,爲着剛纔心慌意亂的一瞥,此刻偏又說不出來。怔了片刻悶出一句——“勞二爺記掛,一切都好。園中的姑娘們可好?”
寶玉定定看了珍珠一眼,眼神忽然暗淡起來,嘆氣道:“襲人姐姐,你和我越發疏遠了。”
“林姑娘還好麼?如今二爺身邊是誰在服侍?”珍珠見此情形,不由勾出幾分回憶,也添了幾分悵惘。大觀園的春花秋月,亭臺樓閣,放電影一般在腦海裡浮現而過,雖然惹人念想,到底也是曾經了。
之後和寶玉敘的,也都是舊事,珍珠絲毫不懷疑賈府之後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更知道自己一己之身無力改變一切,並不曾向寶玉探聽其他。得知黛玉安好,迎春定親之後,也只囑咐了寶玉多留心麝月的婚事。
其他的一切,也只憑個人造化罷了。她花珍珠不是什麼能人,連自己的命運尚且無法把握。
在晴雯的倡議下,一干人圍坐在小桌邊吃了午飯。珍珠和賴尚榮相隔而坐,賴尚榮伸手把自己面前的胭脂鵝脯移到珍珠面前,態度極其自然。珍珠竟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習慣,倒是晴雯眼見,拿來取笑了一番,當了衆人的下酒菜。
“代我向林姑娘問安。這一首曲子詞,勞煩帶給姑娘,也算是師徒一場的情分。”
及至酒席將散之時,珍珠從袖中遞過一張花箋,衝着寶玉展顏一笑,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和賴尚榮成親怕是在他的地盤了,就不請姑娘和二爺了。”
寶玉接過那張透着蓮香、印着芙蓉圖案的蘭草箋,低頭看了一眼,上面的曲牌名是“枉凝眉”,卻是不曾聽聞過。當下不由心生疑惑,只見上頭寫道: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這一闋曲子詞是珍珠得知寶玉也會過來之後,匆忙在家中寫好帶出來的,想來以黛玉的聰敏,寶玉的悟性,多少能看出些許端倪來。
寶玉不看則已,一看之下驀然心驚,珍珠所寫之句他都彷彿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也說不出出處來。而詞中字字句句都彷彿直直戳到心上來,叫人感同身受。
然而珍珠的後一句話讓寶玉來不及多想,粗粗看過之後連忙答應了下來。雖然一干人都知道珍珠是和賴尚榮訂了親的,然而由珍珠親□□代出好日子來卻又是另一番光景,連賴尚榮也不由驚訝。
略微停頓之後,馮紫英最先開口,他轉過身來略略一揖,長身道:“紫英先恭祝兩位了,府中還有事情,先行一步。”說着收了摺扇向衆人點頭,轉身灑然而去。
寶玉第一反應是不捨,隨即自己也笑了,笑意中不掩傷懷。“還只當是過去。忘了現今人是物非了。”
“二爺還是原來的本色,慣會改章篡句。”珍珠 “噗嗤”一笑,有意岔開話題。身邊柳湘蓮悠然一笑,對着寶玉舉了舉酒杯。
“人生在世須盡歡,二兄多慮。”他仰頭飲盡杯中殘酒,也不避着衆人,伸手反握住晴雯的手放在桌上。晴雯臉上一紅,雖羞不惱,更湊過來和珍珠咬耳朵,問着她爲什麼不事先知會自己一聲。
言笑晏晏裡,賴尚榮始終微笑着品啜着一小杯酒,只是飲罷後悄然伸手,自身後牽住了珍珠,輕輕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