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烏慢慢站起來, 她的臉頰已經高高腫了起來,可見王夫人那一掌實是用了十分力氣。
昔烏安安靜靜看着珍珠,忽而淺淺一笑, 她的相貌本不算十分好, 只能算有幾分水秀, 如今這樣清淡一笑, 對比着臉上紅紫的一塊, 倒帶出幾分莫名的豔色來,教人移不開目光。
“襲人姐姐可不可以告訴我,平姑娘知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借那把噴壺呢?”
珍珠也回了一個雲淡風輕的笑:“瀟湘館的事情, 我不知道,多半是二奶奶院子裡要用罷了。”
“果然是我的好姐姐。”昔烏慘然一笑, 身後周瑞家的看王夫人臉色不對, 便連忙把她帶了出去。
王夫人坐下喝了一盞茶, 餘怒未消不免又有一番囑咐,珍珠麝月幾個諾諾答應了, 便也帶了小丫鬟回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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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烏這一頁就此揭過不提,寶玉雖然感傷,但因着幾日前因着晴雯的被逐經歷了一次驚慟,這感傷也就不那麼濃烈了。珍珠又催着寶玉爲晴雯謀劃,寶玉果然便去尋了柳湘蓮, 珍珠也找了個時間託了宋嬤嬤帶了自己去晴雯哥嫂的家中一趟。
這一日晴光朗朗, 暖風和煦。珍珠心情大好地坐在窗前繡花, 外頭卻忽地變了天, 風雷滾滾下來, 電光一閃,不多時便是一陣傾盆大雨。
珍珠皺着眉打下窗子, 把活計搬了進來,挑起油燈準備接着做。卻見外頭麝月掀了簾子進來,憂心忡忡道:“寶玉一大早出去,這會子還在外頭,淋着了雨可怎生是好?”
“不慌,他自有他的去處。”珍珠不以爲意地擺擺手,衝着麝月神秘笑笑。
“你們這幾日瞞着我鬼鬼祟祟的是在做什麼?”麝月又好氣又好笑地睨了珍珠一眼,坐下道,“只我一人白擔着心罷了。”
話音才落,便聽見外頭院子裡一團亂糟糟的聲音,珍珠麝月對望一眼,連忙都起身出來。二人走到廊下,便見寶玉渾身溼淋淋地走了過來,秋紋佳惠跟在身後,一個捧着斗笠,一個拿着溼了的披風。
麝月驚道:“二爺怎麼這會子回來了?”連忙上前帶了寶玉去裡頭重新換過衣裳。
珍珠眼尖,見加會走路的姿勢有些不對,便上前柔聲問道:“這是怎麼了?”見佳惠低着頭不做聲,邊看着秋紋。
秋紋嘆了口氣道:“方纔雷聲大的緊,小丫頭們都躲在屋子裡頭,二爺在外頭拍了半天的門也沒聽見,二爺怕是淋了雨,心裡有些不爽快。倒是佳惠耳朵利索,勤快一步幫了小丫頭們開門,到給我們來了脾氣的爺踹了一腳。”
珍珠聽了有些心疼,連忙問道:“看這樣子怕是踢得狠了,踢到哪裡了?身上疼不疼?”
“我沒事的,襲人姐姐快去照看寶二爺吧。”佳惠很是乖巧的樣子,眉心卻一直隱隱蹙着,說話之間已可看出,她的牙齒把嘴脣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跡。
“我屋子裡有活血化瘀的藥,快到房裡我給你看看。”珍珠把佳惠手裡的斗笠遞給秋紋,衝她點了點頭,便把佳惠拉到了自己屋子裡。
佳惠腰間被踢的地方已經隱隱發青,怕是晚間更要烏青發紫起來,珍珠取了藥膏來,小心翼翼給她搽上。她已經極力把動作放得輕柔,佳惠咬着脣趴在炕上,眼睛看着別處,還是偶爾會禁不住地從口中溢出一絲嗚咽。
“別動,忍着些,快好了。”珍珠停下手指的動作,溫聲道,“寶玉也不是成心的,你不要生氣。”
“佳惠不敢生寶二爺的氣。”小心翼翼的聲音。
珍珠幫佳惠整理好腰間衣裳,扶了她坐起來,又想起幾日前的事來,便又壓低了聲音:“前兒的事,多謝你肯幫忙。”
“不過是一點子小事,姐姐還記得。”佳惠樣子有些過意不起,“我和小紅原本就好,她雖在二奶奶那邊,這點子忙還是肯幫的,姐姐要謝就謝她吧。”
這小丫頭倒是心思純良,珍珠心裡才這麼一想,馬上又反應過來——不是心思純良,而是和她一樣吧,有着自己的原則。
佳惠幫着請了小紅,事先以平兒的名義去瀟湘館借噴壺,又在現場成功給王夫人火上澆了一把油。
——不是不聰明的,而是懂得該怎麼用自己的聰明。
小心翼翼而又認真老實的佳惠,也許也是真正聰明的人。而這樣一種聰明,卻不像昔烏那樣惹人忌憚,反而讓人打心裡喜歡。
珍珠拍了拍佳惠的手,好生安撫了一番,這纔出來往寶玉房中去。
寶玉已經有麝月服侍着換了衣裳,坐在房中等着珍珠。珍珠連忙吩咐人去煎上一盞熱熱的薑湯,這纔在寶玉跟前坐下。
寶玉皺着眉先開了口:“我前兒問了湘蓮了,只說要他幫忙安頓,他倒是應得爽快,不想今日……”話說了一半卻又頓住,一副想不通的樣子。
珍珠體貼地問道:“今日怎麼了?”
“卻不想今日我去看晴雯,和她說了此事,她卻抵死不肯答應……我就想不通了,她呆在這麼個火坑裡還能煎熬幾日?真真叫人擔心!”
珍珠抿嘴一笑,只看着寶玉不語。
寶玉還在自顧自地嘆氣,一擡頭見珍珠笑得意味深長,倒是有些莫名其妙,連忙拉着問道:“你蘇日曆和晴雯最好的,怎的竟不着急?”
珍珠笑着把寶玉一推,笑道:“二爺平日裡可看兵法?”
寶玉奇道:“如何便又扯上了兵法?”
珍珠笑着擺了擺手,對寶玉道:“你也不必再想別的,只把晴雯的態度和柳二爺照實說了,且看柳二爺如何反應。”
寶玉雖然還有些想不明白,見珍珠態度強硬,也就答應了,只說“明兒我便和他說去”。珍珠聽了點頭笑道:“二爺平日裡便是不喜看聖賢書,可要多看些諸子百家的兵法要籍,平日裡遇到些難題也好觸類旁通,不然真打算在府裡窩上一輩子不出去不成?”
寶玉只往牀上仰面一倒,大笑道:“今後的事何必管它,人生能有幾百年,我只願和姐姐妹妹們一處,等着這副皮囊化作一陣灰兒去了,也就罷了。”
珍珠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便多說,又重新囑咐了寶玉一番,直到他表示明天便把晴雯的境況和態度告訴柳湘蓮,這才笑着把寶玉哄了起來喝薑湯。
珍珠先前去看晴雯時,便和她說了寶玉會幫忙安排去處,要她在家一定咬牙撐住,不要輕易灰了心放棄自己。
晴雯先時也是不情願,被珍珠再三勸了纔有些鬆動,珍珠卻沒有乘勝追擊把她說服,也沒有說出寶玉安排的人是柳湘蓮。
去這一次,珍珠的目的本就只是爲了看晴雯鬆不鬆口,有沒有實施方案的可能。看到有這個可能,便就此打住。
只是爲何不把事情和晴雯說明白呢?
——卻又是考慮到柳湘蓮這一方了。
柳湘蓮的擇偶標準是要尋一個絕色的女子,然而在原著中,面對絕色的尤三姐,卻先因“成親哪有女方趕着男方”而疑惑動搖,後因“東府裡的貓兒狗兒都不乾淨”而決意退婚,可見其擇偶標準絕不只是“絕色”這麼單一,必須是又有樣貌,又有品行,還必須是女方矜持等待他去攻佔城池的。
是以珍珠留了一手,沒有告訴晴雯內幕。
以晴雯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是被安排由柳湘蓮照顧,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自然是不會肯的。
晴雯在哥嫂家的處境已是不好,這樣一抵死不肯下來,被柳湘蓮知道了,只怕反而會在心裡讚歎——如此一個清白自持的女兒,卻是不得不救的。
等到真的救了過來,卻不知道堪不堪當柳湘蓮“剛烈賢妻”的擇偶標準。
《三十六計》裡有着一條“欲擒故縱”,到珍珠這裡卻是殺雞用了牛刀,只爲了“欲迎還拒”四個字罷了。
珍珠一邊看着寶玉一口口喝着薑湯,一邊在心底默默打着小算盤。
——自己的出府大事,卻是該什麼時候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