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惠走進花家大門的時候, 良兒巧笑倩兮地陪在旁邊,不時軟語安慰幾句,極盡體貼關照之情。而即便事後良兒言辭懇切地對珍珠道了歉, 珍珠也只漠然是伸手扶住了準備屈膝的美人, 對今時今日的良兒, 她已經斷然沒了半分關照之心。
佳惠的婚禮之後, 珍珠身邊少了一條得力臂膀, 在怡紅院也頗爲寂寞,便更加精心實踐起出府的打算。當日和王夫人說過的話倒是略微有些效用,在王夫人以黛玉爲幌子提點寶玉之後, 寶玉雖則仍然心有牴觸,到底肯在長輩面前裝上幾分樣子。
黛玉自然是從不提點寶玉的仕途經濟, 然而黛玉其人對寶玉來說無異於心頭的一處伊甸園, 是以王夫人不管說些什麼, 每每提到林妹妹,寶玉的態度變不自覺軟下好些來。王夫人愛屋及烏, 在寶釵出閣之後,對黛玉的態度也漸有升溫之勢。
珍珠對於木石姻緣一向是全力維護的,雖覺寶玉仍有些不靠譜,然而對於黛玉而言,卻是終身的寄望, 所以也樂見其成, 不時在王夫人耳旁吹吹風。然而此後的事情, 珍珠卻是不甚清楚了。
不甚清楚的原因, 有很大一部分在於賴尚榮。
佳惠和哥哥成親, 珍珠高興多喝了幾杯,又爲着料理後事留得晚了, 小紅秋紋一干人被自己一早打發回去了就回去,回府的路上不免寂寞。賴尚榮以花自芳相托爲由,執意要騎馬送珍珠一程,珍珠道理拗不住賴尚榮的軟硬皆施,恍恍惚惚看着他去請轎子,後來不知怎地又牽了馬過來和自己共乘一騎,就這樣走到大道上來。
珍珠被夜裡的涼風一吹,發覺自己斜斜倚在賴尚榮懷裡,渾身的酒不覺便醒了大半,連忙推他道:“你做什麼。”
“帶你回去。巷子僻靜,請不到轎子。”
賴尚榮的肩膀挺直,讓珍珠有個可以借力的地方,前胸卻是懸空虛含着,並不多與珍珠的衣衫相觸。
然而珍珠還是覺得尷尬,賴尚榮忽地湊近,咬着珍珠的耳朵笑道:“你要現在下去的話,我就走了。”此時夜深,下了賴尚榮的馬,珍珠就當真只能提個燈籠小巷之中摸索着走回去了。
“罷了,誰說不讓你送了麼,好歹送佛送到西。”
賴尚榮對着瞪眼的珍珠一笑,緊了緊繮繩,笑道:“你不是不想呆在榮國府了麼?”
喝了酒的人最是老實,珍珠下意識地點頭。
賴尚榮又問:“你可捨得下寶玉?畢竟他是你的……人。”
珍珠再馬背上被顛得有些迷糊,反問道:“他是我的什麼人?”
賴尚榮就笑了,他的笑容在暗夜裡徐徐展開,從嘴角開始蔓延到整張臉上,連看珍珠的眼光都被月光暈染出幾分朦朧。
“沒事,是我說錯了。”賴尚榮看了看懷中的女子,她本是寶玉的人,即使沒有寶玉身邊人的名分。
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你沒說錯,你再說一遍。”珍珠有些睡意朦朧了,嘴裡嘟囔着,在某人的懷裡蹭了蹭,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靠了上去。
“我補到缺了,是一方縣令,父母官。”賴尚榮的聲音靜靜從頭頂傳來,轉換了話題。
“捐到了官也不能不兌現你的承諾,要幫我出府。”薄醉的人思維方式和清醒時不一樣,只關心自己最切身的事情。
賴尚榮又笑了,輕輕伸手拍了拍珍珠的肩,笑道:“這件事,我只有比你急。”
這件事第二日珍珠補覺起來後就差不多忘記了,並沒有十分放在心上。加上佳惠兩天後三朝回門,珍珠陪着回去了,兩人不免有許多長話短話敘說。
出府的事情已經沒什麼可擔心的了,珍珠也就暫時沒什麼事可上心的了。母親在花自芳和佳惠的勸說下已經動了讓女兒回家常年團聚的念頭,是以珍珠對通過官方程序脫離賈府抱有很大的信心,對於託付過的賴尚榮倒是沒有怎麼放在心上。
出府後的珍珠常常會感到懊喪,和賴尚榮相處良久,竟沒顧得上防備他的狼子野心。
賴尚榮告訴過珍珠,佳惠成親之後兩個月,他就要去自己管轄的縣城上任,彼時珍珠還拿“答應幫忙出府未果”的話來嘲笑這個事業開始紅火起步的男人。
事實證明,賴尚榮是隻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超級鳥人。
佳惠成親後的第二個月,賴尚榮直接帶着聘禮來花家,和花母、花自芳達成秘密協議,完成了紅樓世界的“慕尼黑陰謀”——賴尚榮和花自芳在珍珠不知情的情況下達成了訂親協議。
直到三日前尚榮趕早入府向王夫人和賈母說明一切,和花自芳一起請求賈母慈悲心腸,讓自己贖買了賣身契,好帶着未婚妻一起去赴任。
珍珠聽到彩霞來傳話,有如半空中一聲驚雷,整個人還如墮雲中,就被催着來見同樣如墮雲中的王夫人。
王夫人是一向把襲人視作寶玉準姨娘的,雖則不知曉寶玉和襲人已有過牀底之歡,卻也是默許了襲人準姨娘的排場和地位,只等着寶玉再大個半年便開了臉放在屋裡的,卻不想竟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生生要來搶她寶玉的跟前人。
王夫人心裡未必有多看重襲人,襲人雖是個好的,說到底也就是個極忠心可靠的丫環,不過是“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故而喜歡。然而賴尚榮這麼一請命,全府上下人盡皆知,由不得王夫人不打起精神來:前番就有司棋、晴雯、墜兒、昔烏這麼些個不讓人省心的,難不成襲人也和外頭的人私相授受,做出什麼不堪的事情來?
珍珠進屋子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王夫人端着茶杯一臉疑惑不解和若有所思的表情,還沒緩過來的自己不由先苦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