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在古董在市場上,樹立了極大的信譽,只要經裘老先生鑑定,就是膺品,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它是假的。
裘好古名利雙收,在京城裡,可說是一言九鼎,結交的也盡是王公巨卿。
但最近卻使他膽顫心驚,終日裡揣揣不安。
那是近半月來,求古齋天天晚上,都有樑上君子光顧。
樑上君子,乃是雞鳴狗盜之徒的雅號;但光顧裘古齋的,可並不是雞鳴狗盜之徒。
因爲雞鳴狗盜之徒,一旦進入了滿架滿櫥稀世珍品的求古齋,總不至於會毫不動心,一件都不要,否則你到求古齋來作甚?但奇就奇在這裡,這些一批又一批進入求古齋的仁兄,居然入寶山空手而返。
最使裘好古心疼,也最使求古齋的帳房、夥計們感到難以忍受的,是這些仁兄進人求古齋,就像凶神惡煞,一個個黑布蒙臉,手上拿着明晃晃的鋼刀,第一件事,就把帳房、夥計,一個個反剪雙手,嘴裡塞上一團棉花,然後翻箱倒櫥,大肆搜索。
他們當然不會替你愛惜古董,一晚搜索下來,雖然沒有拿走一件;但砸碎的,跌壞的,也最少有一、二十件,這樣連續鬧了半個月,不知摔破了裘好古多少心愛古物。
帳房先生和夥計們也半個月沒有安安寧寧的睡眠,每個人都是沒精打彩,幾乎天一黑,就像犯了罪一般,心裡籠罩上一片恐懼,等候着人家來捆綁。
裘好古漸漸明白,這半個月來騷擾求古齋的這些“君子”,決不是一夥的人,他們要搜索的東西,可能只是一件,只不知這是一件什麼稀世寶物?
他自然也向九門提督衙門報了案,但那時正當和中堂丟了寶石頂,中堂府又接連兩天,鬧着刺客,求古齋道“君子”光顧,又沒有什麼損失,(指失竊)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報了案等於沒報。
帳房先生又給他出了個主意,暗中我一家著名的鏢局,請求保護,襲好古有的是錢,可以不計代價。
哪知上午談好了,下午鏢局裡來了回話;說他們考慮的結果,開設鏢局,是替顧客負責護送鏢貨,護院這一行,不在鏢局範圍之內,恐遭同行議論,實在歉難辦到。
帳房先生一連找了幾家,所得到的,那是一樣的答覆。顯然,這些鏢局,全都受到了歹徒們的警告,誰也不肯多管閒事。
裘好古眼看求助無門,一氣之下,就下了決心,求古齋白天照常營業,晚上就鎖上大門,帳房、夥計全數撤退,讓你們搜索去。
好在求古齋鬧得雖兇,裘好古的住宅裡,卻絲毫無犯。
裘好古的住宅裡,收藏的古董,當然更精,更多!
這使他終日裡更覺惴惴不安,如坐愁城。他可以想得到,只要他們在求古齋沒有搜尋到他們要的東西,這場風暴,遲早會延伸到家裡來。
這天晚上,快二更天了!
裘好古滿懷心事,睡不着覺,一個人趁着月色,隨步跨出月洞門。
其實這半月來,他每晚都睡不着。
月洞門外,是通往書房的一片花園,這裡雖然沒有後花園佔地之廣,但也小有假山、亭臺之勝,就在他跨出月洞之際,耳中忽然聽到一聲喝叱之聲!
裘好古心頭突然一動,忖道:莫非這些君子,果然找到自己家裡來了?
他心裡早就擬好了腹案。一旦真有人找上來,他準備問問清楚,他們要的究竟是什麼?
如果這東西就在自己手裡,乾脆交出去了事,免得日夜耽心。
因此他聽到這聲喝叱,不但不怕,反而急足往前迎去。
就在此時,只聽一個清朗聲音,喝道:“你們夜入民宅,是幹什麼來的?”
裘好古聽得不覺一怔,這說話的不是晉京赴考,寄居在自己家中讀書的故人之子楊少華?
不好,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相公。怎麼去和強人評理?
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陰惻惻的道:“小子,你是什麼人?”
楊少華冷笑一聲道:“我叫你們出去,就給我出去,憑你們幾個,還不配問我姓名。”
裘好古又驚又急,這小書生莫要闖大禍,自己怎麼對得起已經作古的老友?
只聽那低沉聲音嘿然道:“原來你小子是這裡的護院,那很好,大爺就給你一個機會,你亮兵刃。”
楊少華冷聲道:“對付你們四個,我還用不着動兵刃,你們四個一起上吧!”
裘好古聽到這裡,心頭不禁一呆,忖道:少華還會武功?
他疑信參半,還是有些不大放心,躡於躡足的閃到假山後面,探首瞧去!
這下,他看清楚了,假山前面的一處草坪上,一共站着五個人。
四個是臉蒙黑巾,手執鋼刀的彪形大漢。
楊少華身上穿一件藍市長衫,被四人困在中間,他面對四個強人,不但毫無驚懼之容,揹負雙手,一臉俱是冷傲之色。
他左首那個大漢聲音低沉、冷冷一嘿道:“小子好狂的口氣,大爺先送你上路。”
唰的一刀,當胸刺去。
裘好古看的幾乎驚叫出聲!
但就在此時站在楊少華右首那人,也急着叫出聲來,道:“小心……”
原來那左首漢子一刀遞出,眼前人影一晃,頓失楊少華的蹤影,楊少華卻已經轉到了他的背後。
那同伴是叫他“小心背後”,但他“背後”二字還未出口,左首漢子一刀扎空,已然警覺,刀鋒一轉,劃出一道刀光,人隨刀轉,朝身後橫掃過去。
楊少華並未出手,只是朝後面兩人中間退去(四個人把他圍在中間,兩個在他前面,一左一右,兩個在他後面,也是一左一右)。
那後面兩人一見楊少華退來,不約而同的大喝一聲,手中鋼刀,朝前推出。但楊少華還是從他們中間閃了出去,只是他身法太快了,兩人沒有看的清楚,依然把鋼刀用力朝前推去。
前面左首漢子一刀橫掃,來勢何等勁急,三件兵器,湊到一起,才發現楊少華一個人並不在中間。
三人還算警覺得快,及時收勢,幾乎快要撞在一起。回頭看去,楊少華依然揹負雙手,神情冷傲的站在那裡。
左首漢子看的大怒,口中大喝一聲:“併肩子,上,剁了這小子!”
他似是四人中的爲首之人,喝聲出口,身形猛撲而起,鋼刀帶起凜冽的劈風之聲,直劈正面。其餘三個漢子也已覺出眼前這個貌相斯文的少年人,並非易與,同時一緊手中鋼刀,同時劈下。
這是四人聯手的一記刀法,叫做“破四門”,一個人前後左右受敵,白是接應不暇,無法兼顧,但就在四道人影,四道刀光奔到的同時,楊少華身子斜轉,雙手一伸,已經閃電抓住了正面和左首兩個漢子的執刀有腕,身形一旋,扣着兩人手腕,舉刀朝身後架去。
他們兩人的鋼刀,正好架住了右首相從後面劈來的兩柄鋼刀。
兵刃交擊,響起了兩聲金鐵交嗚,也飛閃起兩串火花!
四個蒙面漢子被這一招,震得整條手臂,一直痛上肩頭,虎口震裂,誰都再也握不住鋼刀,墮落在草坪之上。
要知這四個蒙面人,也不是無名之輩,在他們聯手合擊之下,對方只使了半招,就被震得鋼刀脫手,他用的乃是借力打力,武功之高,自然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裘好古更看得目瞪口呆,又驚又喜。
四人武功原也不弱,在鋼刀被震脫手之際,早巳疾快的往後躍退。
那爲首的漢子目光一注,色厲內荏的喝道:“好,朋友果然高明的很,在下兄弟今晚認栽,朋友報個萬兒,咱們後會有期。”
楊少華冷冷的道:“我方纔已經說過,憑你們四個,還不配問我姓名。”
爲首的蒙面漢子憤怒的哼了一聲,揮揮手道:“咱們走。”正待轉身走去。
楊少華喝道:“慢點。”
爲首蒙面漢子腳下一停,目光如刀,回頭朝楊少華望去。
楊少華朝地上一指,冷聲道:“把刀帶走。”
四個蒙面漢子沒有作聲,各自俯身擡起鋼刀,轉身朝外就走。
裘好古看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口中大聲叫道:“四位壯士請留步。”
隨着喊聲,迅快的從假山後面,三腳兩步奔了出去。
楊少華看的一怔,道:“世伯……”
裘好古含笑道:“楊賢侄,今晚幸虧有你在這裡,我有話要問問壯士。”
爲首蒙面漢子回頭問道:“是你在叫我們?”
裘好古拱拱手,陪笑道:“老朽裘好古,有一件事,想請教四位壯士。”
爲首蒙面漢子道:“什麼事?”
裘好古道:“老朽開設求古齋,已經快二十年了,只是最近半個月來,每晚都有江湖朋友,進入小號,到處搜索,據老朽猜測,諸位必是在找一件東兩,只不知諸位要找的究竟是什麼?可否見告?如果確在老朽手裡,老朽情願雙手奉上,免得日夜提心吊膽,如果不在老朽手裡,也好讓老朽鄭重聲明,東西不在老朽手裡,免得江湖朋友徒勞往返。”
爲首蒙面漢子冷笑道:“你裝的真像。”
裘好古正容道:“老朽說的句句出自至誠,但望壯士賜告。”
爲首蒙面漢子道:“好,在下不妨告訴你,大家要找的是‘修羅玉碗’,據傳說是從內庫發賣出來的,這樣夠了吧?”
說完,雙腳一點,身如飛鳥,一下縱上牆頭,一閃而沒。
其餘三個漢子也跟着越牆而去。
襲好古目送他們離去,不由得滿臉喜色,一把握住了楊少華的臂膀,呵呵笑道:
“楊賢侄,你居然有這一身絕技,怎麼從沒告訴老朽。”
楊少華道:“世伯誇獎下,小侄讀書、練劍兩無成,實在愧對先人,這幾手粗淺把式,只能唬唬雞鳴狗盜之輩,實在一無用處。”
裘好古大笑道:“楊賢侄,老朽雖然不識武事,但老眼並未昏花,就說剛纔那四個江湖朋友,能夠高來高去,一身武功,十分了得,決非無名之輩,你楊賢仔舉手之間,就震落了他們手中鋼刀,這份造詣,勝過他們何止百倍?這叫做將門虎子,以賢侄這身功夫,拾青紫如探囊取物,唉,皇天有眼,看來天相兄十年沉冤,也快可昭雪下!”
楊少華神色一黯,微微搖頭道:“權奸當道,要洗刷先父沉冤,只怕不易。”
裘好古一手捋須,說道:“古人說得好,多行不義,必自斃,奸賊氣數也快盡了。”
說到這裡,忽然笑了笑道:“咱們且不談這些,今晚時間不早,楊賢侄也該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老朽還有事要和你談呢!”
楊少華躬身一禮道:“如此,小侄先行告退了。”
說完,轉身朝書房行去。
裘好古望着他後形,點點頭道:“英雄出少年,楊兄有兒若此,在天之靈,也可以告慰了!”
第二天一朝,楊少華起來之後,剛吃過早餐,但聽門外履聲陣陣,襲好古已經走了進來。
楊少華趕忙站起,叫了聲:“世伯。”
裘好古一手摸着花白鬍子,含笑道:“楊賢侄果然起來了,那好,賢侄隨我來。”
楊少華道:“世伯有什麼事嗎?”
襲好古已經轉過身去,微微一笑道:“你隨老朽去,到了地頭,自會知道。”
楊少華看他說的神秘,只好應了聲“是”,就隨着他身後走去。
兩人出了書房,沿着曲折長廊,穿行了兩進院宇,已經進入內宅。
裘好古領着楊少華跨進一間擺設精緻的起居室,但見四壁放着一排紫檀壁櫥,櫥中琳琅滿目,古趣盎然,陳列的盡是稀世古玩。
襲好古腳下一停,回頭笑道:“老朽一生癖嗜古董,所以取這兩個字做名字,平日只要一有餘暇,就一個人會在這裡,靜靜的欣賞,能到我這間屋裡來的,當今之世,也不過兩三知己而已。”
楊少華道:“世伯這間屋中珍藏的,都是稀世珍品。”
裘好古呵呵一笑,一手拂鬚道:“這屋中所藏,膺品還是佔了十之四五,但這些膺品,可以說是膺品中的精品,已經到了幾可亂真的程度。”
裘好古在京城古董界中,已是首屈一指的巨擘,在他收藏的精品室中,居然有十之四五是膺品!
這話自然聽的楊少華微微一愣,驚異的道:“世伯收藏的精品之中,還會有膺品?”
裘好古輕輕嘆息一聲道:“歷代古物,別說漢唐以上,就是漢唐以下,這一二千年以來,經過了多少次兵變災亂,每一次災亂,要損失多少古物?又能有多少流傳下來?古董,哈哈,古不古,古哉古哉!就是皇上賞鑑的古物,又有幾件是真的?”
說到這裡,緩步走到裡首一口大櫥前面,腳尖在櫥底輕輕一勾,雙手按着櫥面,朝裡推去。那口大櫥,居然應手推入牆壁之中!
裘好古俯下身去,從地上揭起一方鐵板,冒出一個黑黝黝的洞窟!
那是地窖,許多有錢人家,爲了防備盜賊,都有地窖,存放貴重之物。
裘好古朝楊少華微微一笑,探懷摸出一個精緻的白銅火筒,擦的一聲,打亮了火筒,說道:“楊賢侄請隨老朽來。”
說完,舉足跨入洞窟,拾級而下。
楊少華跟着他走下石級,舉目看去,這地窖居然十分寬敞,共有三間之多。
每一間都放着十幾口大木櫥,排列成行,把收藏的古物,羅列櫥中。
裘好古領着楊少華,穿過兩間磚造的寬大地窖,一直走到裡首一間,在左首一口木櫥前面停了下來,然後從抽屜中取出一串鑰匙,開了銅鎖,打開兩扇櫥門,纔回頭說道:
“這口櫥中,收藏的俱是玉碗,自漢唐以來,歷代都有,老朽從未聽說‘修羅玉碗’之名,咱們且從這些玉碗中找找看。”
櫥門打開之後,但見三個木格上,放着成百個各式各樣的玉碗。
有的是羊脂白玉,有的略帶紅紋,有的色呈淡黃,有的如一抹翠綠,經燈光一照,寶光氤氳,令人目迷五色!
楊少華道:“世伯這些玉碗,從哪裡搜求來的呢?”
裘好古道:“有一小半是內庫發賣出來的,至於另一半,唉,京都裡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官兒被罷黜,也有多少新官受到升遷,每年有多少王公大臣,富賈鉅商的子孫敗落下去,每年有多少貢品倖進,升官發財的暴發戶,從人堆裡冒出來,這就是京城裡每一家古董生意水遠會川流不歇,古物也就永遠在市面上流通的道理,因此也就是精品愈來愈少,膺品愈來愈多,唉,焉知再過幾十年,老朽收藏的東西,又會流轉到什麼人手中去……”
“唔!”他忽然問過頭來,問道:“楊賢侄,‘修羅玉碗’又作何解釋呢?”
楊少華道:“修羅是梵語,也就是阿修羅,佛經中所說的八部衆之一,佛教旁文中,就有修羅門一派,這玉碗也許和修羅門有關……”
裘好古道:“這和這些江湖中人,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要一批接一批的到求古齋去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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