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許文才這種正經科班出身的儒學人士,大多眼神兒不好,多年的寒窗苦讀讓他的視力急劇下降,不得不多點起幾盞燈火,才能面前看清楚書頁上的字跡。
“老爺,張大帥來了!正在前邊的小廳裡候着……”
自從辭去毅勇軍監軍一職之後,一衆的同僚紛紛疏遠了他,極少有外客來訪,想不到張啓陽會在這個時候來訪。
對於張啓陽的到訪,許文才並沒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淡淡的說道:“張帥不是外人,引他到書房來見吧。”
作爲毅勇軍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二人相見之時的情形顯得有些平淡,既沒有任何寒暄客套,也沒有故作熱情的殷勤接待,只有清茶一壺相對而飲。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許文才放下茶盞,平視着張啓陽的雙眼,淡淡的說道:“我相信你張大帥是精忠之臣,卻不明白你爲什麼一定要把我踢開?”
雖然許文才這個人有些迂腐,但卻不能否認他是個正人君子,至少在毅勇軍監軍的職務上,做的很不錯,是一個合格的監軍。
但是,無論許文才再怎麼迂腐,都終究不是一個傻子,這一切的背後都是張啓陽一手操控,關於這一點他還是很清楚的。
從表面上看,那江南學社和毅勇軍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但卻是葉黥一手創建,而葉黥本就是張啓陽的傳聲筒。
至於浙黨、閩黨、復社以及東林黨,更是和江南學社之前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繫。
甚至連潞王本人,都和張啓陽有着某種程度上的利益交換,朝廷可能還不是很清楚這一點,作爲毅勇軍的監軍,許文才顯然比朝廷知道的更多。
所有這些輿論,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全都是出自張啓陽的手筆,是他張大帥在幕後操控的結果。
雖然從來都沒有承認自己就是扳倒路恭行的幕後黑手,但張啓陽也沒有否認,而是淡淡的說道:“許大人,我承認你是一個合格的監軍,而且你我之間從無私人恩怨。如果你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在背後搗鬼,我也不想否認。至於你說的……把你踢出去……這句話真的有失公允。因爲不是我要把你從毅勇軍踢出去,而是你沒有跟上毅勇軍的腳步,你掉隊了!”
“我不懂,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不,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哪怕從我手裡奪取兵權這個事兒,我也不怪你。站在你的立場上,你應該這麼做,而且一定會這麼做。畢竟任何一個朝廷都不願意看到權臣的崛起……尤其是統兵的權臣!”
張啓陽站起身來,親手把許文才的茶盞再次斟滿,就好像是面對一個多年未曾謀面的至交好友,語重心長的說道:“我不知許大人想過沒有,若是我真的把毅勇軍交給朝廷或者別的什麼人,會是一副什麼樣的景象?”
這顯然不是一個疑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因爲張啓陽馬上就給出了答案:“就算是有毅勇軍這樣的虎賁強兵,你們依舊不能收復北地,你們依舊不能光復大明朝。在你們的掌控之下,毅勇軍只會逐漸衰弱,直至墮落成爲三大營那樣的三流軍隊。”
“毅勇軍是我一手所創,我最清楚毅勇軍是什麼樣子,也最知道將來的毅勇軍應該是個什麼樣子,而這一切,你們全都懵然不知!”
許文才能夠很清楚的感覺到這是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就好像以前合作之時的情形那樣,許文才並沒有摻雜任何感情因素,而是很直接的說道:“由你繼續執掌毅勇軍,確實可以保證戰鬥力,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當初要收我的兵權,也不是出於你的本意吧?”
收兵權的事兒,當然不是許文才的本意,而是皇帝本人以及蔡楓華等人的共同意志。
但是,許文才不能承認這一點,即便是在他已經成爲朝廷和張啓陽鬥爭的犧牲品之後,依舊要把所有的責任全都攬到自己身上。
若是承認了這一點,就等於是表明朝廷對張啓陽的不信任態度,君主、朝廷和將帥之間的不信任,絕對是天大的災難。
作爲一個憂國憂民的臣子,許文才絕對不希望出現那樣的情形。
張啓陽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我早就想到了。說實話,換我做了皇帝,肯定也不會容忍一個我這樣的軍事統帥,這是明擺着的事兒,毋庸諱言。我能感覺到朝廷對我的忌憚,但卻不得不用我。不論你信還是不信,我都不是貪戀權位之人。我比誰都更熱切的期盼着,能夠儘早收復故土再現太平盛世。到時候我也就可以解甲歸田笑傲林泉了。做一個鄉下的土財主纔是真正的愜意,遠比當一等勇毅公和大元帥要舒服的多。”
這是肺腑之言還是敷衍客套?許文才已經分辨不出了。
在這之前,許文才一直都認爲自己對張啓陽有些深刻的瞭解,但是現在,他才逐漸意識到自己並沒有看清楚張啓陽,甚至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
張啓陽這個人,就好像是一團迷霧,始終讓人捉摸不透。
“這是真言也好,虛語也罷,都已不重要了。”許文才細細的把玩着手裡的茶盞,感受着掌心裡的舒適溫度,幽幽的說道:“我不過是一介儒生,監軍一職勉力而爲,根本就是力有不逮。如今卸下責任,反而輕鬆了許多,以後我也就可以埋首於書墨之間,做點自己早就想做卻一直都做不成的事情了。”
“從位高權重的監軍,成了現如今的修書匠,許兄……委屈許兄了。”
不知不覺之間,張啓陽對許文才的稱呼已經從“許大人”改換成爲“許兄”,更加說明這僅僅只是不帶任何官方立場的私人談話。
“我本就是個講經解史的學官,著書立說纔是平生志向。而今剛好遂了心願,也算是一樁快事。”許文才笑道:“從今以後,我就可以安安穩穩的看着你展布才能,再造煌煌大明。”
“從高位上下來,居於閒職,依舊如此豁達,許兄可當得起一個純字了!”
許文才哈哈大笑着說道:“這個純字,還是等我百年之後追諡之時再用吧。現如今我要修撰國史,憑你張大帥的作爲,有資格專列出來,這份《毅勇公紀》由我操刀最恰當不過了。”
張啓陽笑道:“許兄要給我著書立傳?還煩請筆伐之時手下留情!”
“史書最要緊的就是秉實而錄,不褒不貶公允客觀,至於功過是非我輩無權置喙,只能留給後人評說。”
“給活人做紀書,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我很期待國朝太史公的大作呢!”
“《勇毅公紀》的開篇我已經寫出來了。”許文才從抽屜裡取出一份剛剛寫好的底稿:“你看看,有沒有甚麼謬誤之處?”
“……勇毅公張氏啓陽者,誕於泰昌元年秋仲,原籍北京,居與英國公府……”
“面見先皇,賜指揮使職,而起民練……”
是在說張啓陽起家的過程,同時很明確的指出了張大帥的開端:他既不是正經的科舉出身,即算是廕襲祖先也不算是。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就是流水賬,說的就是張啓陽的生平。
這一段故事許文才本人也是共同的經歷者,所以寫的非常周密非常詳細,尤其是讓張啓陽名動天下的八灣河血戰,更是記錄的分毫不差。
但是在斬殺皇太極這個事情上,許文才卻沒有按照官方的說法來寫,而是用一句“詐稱斬殺僞清虜皇洪太”一語來概括。
也就是說,直到現在許文才都不相信當初在小吳莊被張啓陽一刀砍死的那個人就是黃臺吉本人。
“詐稱”二字,旗幟鮮明的表達出了許文才的態度。
這就表示,他始終認爲對張啓陽有決定作用的那場天大功勞不盡不實。
這部《勇毅公紀》是國史的一部分,是要流傳到千秋百代之後的史書,許文才卻用了這樣明顯帶着貶義的文字,對於張啓陽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污點。
但張啓陽卻一點都不在乎,反而哈哈大笑着說道:“詐稱二字……真的很有意思。”
“既是史書,當然要秉實而錄,當時的情形我也是經歷過的,絕不相信那人就是黃臺吉……就算你不滿意,我也不會修改。”
“不,不,我絲毫沒有不滿意的意思,史書就應該這樣寫,而不是一味的塗脂抹粉。”張啓陽笑着從懷裡摸出一方巴掌大的木匣子,輕輕的打開了,裝在裡邊的是個單片玳瑁眼鏡:“我知道許兄眼神兒不好,專門託人從泉州的紅毛商人處買了這個東西,許兄先試試,看看效果如何。”
有了這個單片的眼鏡,視線頓時清晰了很多,許文才正要道謝,卻聽張啓陽說道:“許兄秉實而錄修撰國史,剛好可以讓後世子孫知道我們這一輩人做了些什麼。無論將來是什麼樣的局面,後世人都可以從許兄的史書中看的一清二楚,許兄就是歷史的記錄者!”
歷史的記錄者?
對,許文才就是這段歷史的記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