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一擡起的腿,停在半空。
他的後背,完全暴露在吳增華前面。
把後背暴露給對手,是大忌。
可吳增華,王進一心裡比誰有數。
他和他之間,存在權利之爭、利益之爭、派別之爭,獨獨不存在政見之爭。
兩個人,都屬於最堅定的滅共派。
心狠手辣、死不改悔。
所以,吳增華請他來,暗中似乎還隱隱存在一種曖昧到了極致的意味。
很有趣,很令人期待。
夜色轉身,擋在王進一身後:“請問特派員還有什麼事?”
宋軒面無表情:“特派員的事,是你能插手的麼?”
夜色輕哼一聲:“你們特派員的事,我小小一個科長,當然管不了。但我們處座的事,有些我得管,比如他馬上要和臨時政府軍醫司的彭組長長官開會,我負責送處座。”
他的回答,四兩撥千斤。
不是我們不給你面子,而是我們軍務在身,實在沒辦法給你面子。
吳增華擡手,制止了宋軒。
他看得出來,夜色對於王進一,就像宋軒對於他。
不管什麼人,對於這樣忠誠耿耿的手下,吳增華都欣賞。
“處座不要誤會,我只是覺得和處座一見如故,想請處座留下吃個便飯,要不這樣吧,處座公事忙完了,咱們定個時間小酌一次,怎麼樣?”吳增華對着王進一的後背說出了這番話。
吳增華引起了夜色的注意。
他慢慢眯起眼,品讀吳增華。
吳增華的眼神,狡詐中帶着一絲真誠。
這點絕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希望吳增華看向王進一的目光厭惡、警惕和憤怒。
夜色內心突然警鈴大作,瞬間產生一絲不好的預感。
吳增華和王進一,在某些方面,高度相似。
王進一放下腳,轉過身體,笑意盎然:“特派員與我一見如故,這個提議也正是我的想法,白天我見識了調查科的雷厲風行,晚上我在特務處略備薄酒,恭候特派員光臨,怎麼樣?”
“恭敬不如從命。”吳增華帶着真誠回答。
夜色關於軍醫司的回答是騙人的。
剛剛結束的陸軍醫院案件人盡皆知,特務處、醫院和軍醫司三方的合作堪稱完美,特務處現在和兩個部門中的哪個來往均屬正常。
夜色的做法,正和王進一的心意。
在沒有弄清吳增華的意圖前,他不會低三下四,主動示好,畢竟調查科先讓他下不來臺。
“那就晚上見了。”王進一輕笑一聲,帶着夜色直奔警備司令部。
石守成等候在辦公室內。
韓青這次徹底學乖了。
在夜色陪同王進一下車後,立刻看出王進一的身份和地位高於夜色,他規規矩矩的敬了一個禮,自我介紹後,帶領客人往裡走,再也不敢胡說八道。
走進石守成辦公室,石守成起立迎接:“哪陣風能把王大處長吹到我這裡來?”
王進一擺手:“別挖苦我,是你石處長門檻太高,我來一次太難。”
兩人互相調侃着,分別坐在沙發上。
夜色規規矩矩站在王進一後面,並沒有因爲和石守成熟悉的關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級別。
石守成挑眼看着他,心裡止不住讚賞。
這個年輕人,每次都能帶給他欣喜。
“坐,夜科長。”石守成指着他對面的空位置。
“謝處座,我出去轉轉,兩位長官聊。”
王進一不會無緣無故來這裡,肯定有什麼事要和石守成談,自己再沒眼色,也不能真的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夾在兩人中間當電燈泡。
“行,叫韓青陪你轉轉。”石守成和夜色感覺一樣,王進一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等夜色離來後,石守成問:“有什麼重要事情?”
王進一十指交叉,心事沉重:“調查科來了一個叫吳增華的特派員,我剛從他那裡出來,他抓了一個我釋放的地下黨叛徒,向他招供說西工兵營裡有共黨潛伏人員,可惜在抓捕過程中跑調了。”
石守成證明:“有這事,我接到報告,駐守洛邑一團一營一連連長跑了,內部沒有說明原因,只是宣稱他當逃兵跑回家,還煞有其事派出五個人去他老家追捕。”
王進一冷笑一聲:“穩定人心的幌子。”
石守成點頭:“對,共黨的煽動性太大,尤其是停戰協定簽訂後,民怨沸騰,軍隊內部不同意見很多,害怕因此引恐慌,不過我們已經排下去人逐個調查,凡是和他有關係的人,都要經過一次內審。”
王進一眼睛緊緊盯着自己十指:“吳增華來的時間太過微妙,我懷疑他帶有什麼特殊使命。”
“那就熱鬧了,尤其是你們之間。”石守成忍不住大笑。
王進一長嘆一聲:“國軍什麼時候能像共黨一樣一心就好了。”
石守成跟着嘆氣:“王兄,雖然你我同爲軍人,不該說這樣的話,但是看現在的時事,還是保住飯碗和性命最重要。”
王進一點頭。
石守成壓低嗓門:“臨時政府雖然回遷,但洛邑的戰略地位無法替代,政府即將開始繁榮行都計劃,修建電廠、大橋,教育館,動作不小,這個時候,誰掌握先機,誰就會在日後佔據主導地位。”
“那修建機場、修造廠的計劃呢?”王進一反問。
“老兄,中央財政哪有麼多錢?何長官說出來,鼓舞一下人心也就算了,以後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再說,委員長對這種事心知肚明,他最關心的還是剿匪,類似這樣的事還少麼?”石守成說話的語氣,分明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笑話。
王進一苦笑。
不過,他對石守成剛剛說出來的的話很上心:“石兄,你有何高見?”
石守成擡起右腿壓在左腿上,右手食指有節奏的敲擊膝蓋:“要想控制一個城市,水、電、橋、路最爲重要。”
這句話等於白說,以王進一的資歷比他知道的還多。
但王進一還是點點頭:“石兄高見。”
石守成一眼看出王進一的虛僞,不過他並不介意,重要的話還在後面。
他端起一杯茶,拿到嘴邊準備喝,不過,就在他張嘴的瞬間,又放下茶杯:“據說,修建電廠可能要派駐軍駐守現場,防止共黨破壞,在這方面,我是插不上什麼手。你就不同了,任何地方的重要崗位有自己的人,幹什麼事不就很方便了麼?”
石守成的話讓王進一心動。
不同渠道得到消息的速度不同,他這趟沒白來。
“謝謝石兄傾囊傳授。”王進一江湖氣的抱起雙拳。
石守成手指頭一下一下點點着他:“得了,老王,你的水平指點我差不多,我一介武夫,知道什麼說什麼,哪有你的鬼點子多。”
說完,兩人四目對視,安靜片刻,同時大笑。
夜色從石守成辦公室出來,在警備司令部院子內轉悠。
他觀察一個地方的出發點,與衆不同更多出於特務和地下黨的本能。
別人關注更多的是這裡佈局、環境美不美,設施裝備先進不先進,拿出去給別人看有沒有面子。
而夜色看的卻是這裡哪些地方可以隱藏人和東西,哪些地方便於逃跑,哪些地方可以阻擊對手。
“站住,請問長官是哪裡的,這裡非內部人員,禁止自由行走。”兩名巡邏士兵截住夜色,提出警告。
夜色掏出證件,遞給士兵。
士兵接住打開,對照照片仔細查看之後,交還夜色:“謝謝長官配合,請到會客室休息。”
“好。”夜色接住證件,放回兜裡。
上次來,沒見院子裡面有巡邏哨兵。
“夜科長,西工兵營發生逃兵事件之後,幾乎各個地方都加強了管理,別見怪啊。”韓青出現在夜色身邊。
“應該的。”夜色並不見怪,相當理解。
兩人並肩走向軍法處辦公室。
這時,王進一恰好從裡面出來。
“走。”他衝着葉色招呼一聲。
“是。”
不過,在他瞥見石守成注視夜色的眼神後,會心一笑:“石處,石小姐恢復的怎麼樣了?”
“謝謝掛念,舍妹很快就要上班了。”石守成回答後,心裡多少對夜色有些抱怨。
過於木訥、過於保守。
夜色看見王進一見衝他使眼色,馬上明白上司的意思,跟着也問:“這一段外面亂,石小姐應該多休息一段間。”
石守成點點頭:“心然脾氣倔,她想去上班,我也很難阻止。”
王進一藉機撮合:“夜色,你抽個時間勸勸石小姐,上不上班倒是其次,身體最重要。”
“是。”夜色回答。
一問一答之間,王進一心裡突然產生異樣的感覺。
石守成和夜色目前關係尚未明朗的關係。一旦石心然和夜色成爲一家,石守成對自己可能就會時時處處留一手,甚至改換門庭全力支持夜色,進而有朝一日讓他取代自己。
當然,自己那個時候可能已經高升,但在高升之前,他要有所防備。
最好儘快建功立業,讓戴處長提拔自己。
他的心思,看在石守成眼裡,竟然也慢慢悟出了一絲味道。
石守成的笑容,有了僞裝的成分。
兩人一念之間,因爲夜色的關係,不知不覺中心裡開始有了一點點的罅隙。
幾個人又說了一陣無關緊要的話後,王進一告辭離開警備司令部。
王進一和石守成見面後,加上自己得到的情報,對晚上和吳增華的會面有了充分準備。
當晚7點,吳增華的黑色別克出現在特務處大門口,哨兵已經接到夜色命令,爽快放行。
王進一揹着手,站在樓下迎接。
“特派員很準時,”王進一伸出手。
“謝謝王處專程迎接。”吳增華同時伸出手。
兩人身後,分別站着夜色和宋軒。
“走,到我們特務處的大牢裡轉一圈,和調查科差距甚遠,希望特派員不吝指導一二。”王進一說。
兩個棋逢對手、老奸巨猾的特務,嘴上一個比一個謙虛,心裡卻都覺得自己比對方高一招,讓對方看自己的地盤,打着請教的口號,實際都是想要炫耀。
吳增華點點頭,和王進一併肩向前走。
他們來之前,夜色已經給兄弟們打過招呼,還特意叮囑林立國,處座晚上會帶調查科的特派員過來,交代大家一定要精神點,別給處座臉上抹黑。
王進一陪着吳增華走進大牢的時候,十幾個二科的人正在裡面轉悠,審訊室內加班審問一個共黨嫌疑。
吳增華邊看邊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就看這幾個值班兄弟,個個肌肉結實,精神飽滿,就能看得出王兄平時訓練有方。”
王進一得意一笑:“吳兄誇獎,黨國大業,當然要盡心盡力。”
兩人嘴上的奉承,並不耽誤內心對彼此的真實評價。
轉完大牢,回到辦公室,王進一已經命人將準備好的酒菜擺放茶几上。
“吳兄,嚐嚐我們的手藝。”王進一笑眯眯看着一桌子的酒菜。
他心裡明白,這桌菜是夜色專門讓外面菜館,按照吳增華老家的口味,炒好後送來的。
送菜的人肯定掐着點來的,幾乎每道菜還都冒着熱煙。
這個夜色,不管幹什麼事都讓他放心。
吳增華看了一眼宋軒:“你下去吧,我和處座單獨聊聊。”
同樣站在一邊的夜色連忙接話:“我帶宋兄去食堂吃飯。”
“是。”宋軒衝着王進一敬禮告辭。
他在夜色帶領下,出了辦公室朝樓下走去。
王進一拿起酒杯,給吳增華倒了一杯酒:“吳兄,世道越亂越是咱們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但願咱們不辜負委員長的重任。”
這句話是套話,也是試探的話。
他想知道,自己的設想,會不會得到吳增華的響應。
吳增華精明的眼珠帶着欣喜:“王兄真乃諸葛在世,一下就明白了我的心意。”
王進一落寞一笑:“像咱們這樣精忠報國的人又能有多少?不瞞吳兄,我私下查過吳兄身世,跟我一樣,和共黨有不共戴天之仇,吳兄所想,就是兄弟所想。”
“彼此彼此,我來之前,聽我在力行社的一個老同學誇過王處,對黨國忠心不二。我對黨內派系林立深惡痛絕,就想在自己任內幹一番事業,想幹成這些絕對缺不了王兄的鼎力支持。”吳增華掏心窩子的一番話,讓他舉着酒杯的手微微抖動,眼珠內隱隱有了一層潮氣。
王進一左手握住吳增華的左手,右手的酒杯碰着吳增華右手端起的酒杯:“吳兄,什麼都不說,一切盡在酒中。”
吳增華的開門見山讓他感動,跨越派系爲了同一個目標的想法讓他感動。
“吳兄說吧,咱們該怎麼幹?”王進一想起對石守成不經意間產生的提防,決定破釜沉舟,把兩個派別之間的對臺戲變成獨幕劇,和吳增華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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