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言不發,頭向下低垂着,鼻翼間發出的輕微氣息,在寂靜的室內異常清晰。
他在不停的自責。
這個不知道什麼的計劃,最關鍵的兩個字被他聽漏了,萬一事關重大,造成人員傷亡,他百身莫贖。
“夜色,這項工作已經超出你的範圍,你做得很好,要追究責任,在我。”曾雲峰的手輕輕拍着夜色的肩膀,他只能用這種辦法安慰夜色。
有些事不知道還能高枕無憂,一旦知道,就是夜不能寐。
夜色高度負責的態度,造成了他對任何事情追求盡善盡美的結局,也成了綁架他的道德枷鎖。
夜色依舊一言不發。
曾雲峰無奈之下,只能用強的:“夜色同志,我命令你打起精神,現在不是沮喪和懊悔的時候。不管什麼計劃,什麼行動,都還沒有出現不良後果。你的這種精神狀態可能會影響到我們下一步工作,這是一種不好的傾向,不好的習慣,我希望你能改正。”
這些話,醍醐灌頂,驚醒了夜色。
對,他現在面臨的問題和困難遠遠超過一次不明原因的行動。
“謝謝你,老曾,”夜色慚愧自己的不成熟,又感謝曾雲峰及時的提醒和點撥。
“我現在回去,還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頑強的意志趕走精神上的萎靡懈怠。
曾雲峰看着夜色,會心一笑。
假以時日,夜色將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成爲一個絕對出色的地下黨員。
“對了,你順便了解一下石守成的狀況,從昨天開始,電廠工地時不時有陌生人出入。”曾雲峰提起電廠的反常情況。
“電廠情況怎麼樣?”夜色還沒深入瞭解過。
“洛邑政府僱傭了五百多人,其中有我們十一名同志,分佈在不同崗位,他們組建了工會,創辦了夜校,還準備印刷一個進步報刊《電廠週報》,在工人中廣泛宣傳先進思想,從目前情況看,我們的工作進展順利。”曾雲峰介紹。
“電場周圍,警備司令部的軍隊駐守,對出入人員檢查嚴格,但是昨天,交通員向我彙報有陌生人出入,這是一個值得警惕的信號。”
“可能是朱正明,我這邊監視的一個人,陳家武館一個被除名的弟子,肯定有問題,我馬上查,你放心。”夜色立刻想到昨天發生的事。
“羅宏宇的表現怎麼樣?”夜色又問。
“他是整個工廠的靈魂人物,主要負責圖紙設計,但個性不好,傲慢、清高,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據說已經和不止一個人吵過架,指責對方無能,不知道洛邑政府怎麼選了這麼一個人。”曾雲峰對他的個性和做法嗤之以鼻。
“他是留洋學生,總覺得自己喝過洋墨水,比國內的人高明,他的技術無可替代,其他方面,就像你說的,我曾經見過他一次,相處很難。”
“希望他在完工前不要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否則沒人配合他,他的活不好乾。”曾雲峰替他擔心。
“老曾,你的擔子更重了,電廠這羣人不好伺候。”夜色已經預見到了曾雲峰未來工作的艱辛。
“對了,咱們在街頭那個傳遞消息的廣告牆,還要繼續使用,一旦有緊急情況能迅速傳遞出去,你看怎麼樣?”曾雲峰建議。
“同意,必要時再開啓一個死信箱。”夜色回答。
曾雲峰現在的狀況,不像在書店,緊急時可以通過電話聯繫。
他目前的職業,是一個挑着擔子四處吆喝磨剪子磨菜刀的最底層的體力勞動者。
兩人的聯繫,以曾雲峰去夜色家門口喊叫居多。
“好,你選地方。”曾雲峰點頭。
和曾雲峰分手後,夜色去了諜報室,站在黃華身後看着一閃一閃的電臺,默默無語。
這個時候,沒人向請示他任何問題,他什麼都不懂。
夜色正好偷閒,一邊暗記報務員敲擊的節奏,一邊對照聲音的長短,觀察每一次的規律。
他在偷偷的學,看在別人眼裡,是他閒得無聊,在諜報室轉一圈,顯示自己的存在。
諜報室的門被推開,張旭東從外面走進來,擡頭一看:“你來了。”
他垂頭喪氣,臉色陰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不吭聲。
“怎麼了?”夜色走到他身邊,體貼的問。
“挨訓了,被沈處。”張旭初抓起一杯還在冒煙的水,根本沒看,直接倒進嘴巴里。
夜色伸手製止,晚了。
“啊,噗。”張旭初嘴裡的水全部吐出,正好噴到夜色身上,順着他的軍裝往下流。
他的舌頭,燙麻了。
張旭初嘴角吸溜吸溜的抽着氣,擡起左手在嘴邊扇着,右手慌忙從兜裡掏出一個手帕,擦拭夜色的衣服。
“慌什麼。”夜色責怪。
他推開張旭初拿着手帕的手,端起他的杯子衝出辦公室,倒掉所有熱水,接了一杯水管裡的涼水,返回辦公室遞給張旭初。
張旭初喝了一口含在嘴裡,咕咕嘟嘟的漱。
他的臉色,緩慢恢復正常。
最後,惱火的竟連這口水,咕嘟一聲嚥進肚子。
“到底怎麼了?”夜色極少看見四平八穩的張旭初失態。
“昨晚我值班,截獲一份小RB的電報,你也知道,咱們沒有他們的密碼本,破譯不出來,王處從沒說過什麼。但沈處上午發了一通脾氣,要求我們想盡辦法破譯,你說怎麼破?對了,你是科長,你說怎麼辦?”
情急之下,張旭初埋怨夜色。
夜色苦笑:“我的水平你還不知道?”
張旭初慌不擇言:“什麼都不會多好。”
坐在一邊的黃華咳咳了幾聲,制止張旭初。
這時,張旭初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他擡眼看了一下夜色,慫了慫肩膀,算是替自己的過分道歉。
夜色伸手:“把電報給我。”
張旭初搖手加搖頭:“我剛纔是生氣隨口說的,你別當真,挨處坐訓正常,不訓我怎麼進步?”
說完這句話,他訕笑着,自己替自己解圍。
夜色理解的點頭之後,還是提出自己的看法:“張兄,你說的是沒錯,但這個問題以咱們目前的水平,無法解決。可以,我們有應對的辦法,一是所有人監聽到之後裝作沒監聽到,你好我好大家好,誰也不挨批評,但從長遠看,與黨國不利,對大業有損,我不主張這樣。第二種像張兄這樣積極作爲的,應該提倡鼓勵,我找沈處把道理講清楚,就算承擔責任,也是我的責任,與你們無關。”
他的這番話,震撼和鼓舞了諜報科的參謀。
掌聲不知道從誰那裡先響起,幾個人弄出的動靜比十幾個人還大,驚的外面站崗的哨兵慌慌張張跑進來,以爲發生了什麼事情。
張旭初打開保險櫃,拿出昨晚的電報,真心地說:“夜科長,說起來我也倒黴,三次截獲RB電報的人都是我,老實說,要不是你今天的話,以後我就是聽見了也不會再抄報了,謝謝你。”
說完,他衝着夜色敬了一個禮。
夜色同樣嚴肅回了一個禮,表達一個後輩對前輩、生手對老手的尊敬。
拿着電報,夜色直奔沈清風辦公室。
走在路上,他看了電報,和他猜測的一樣,就是他昨晚截獲的那份。
內容完全相同,他沒抄到的兩組數字,赫然其中。
他心裡默默記住這兩組數字。
這纔是夜色要電報的真正目的。
其他的,是收買人心的策略。
“沈處,”進了沈清風辦公室,夜色揚起手。
沈清風一眼就明白了夜色的用意。
“替他們說情?”沈清風眼鏡片後精光一閃。
來當好人?還是另有圖謀?
“沈處,不僅僅是說情,還要解決問題。”夜色誠心誠意。
“怎麼解決?”沈清風不耐煩的反問。
要是能解決,輪的上他夜色說話?
夜色毫不客氣:“您知道解決不了,逼迫他們,只能適得其反。”
“不逼他們,永遠沒有壓力。”沈清風替自己開脫。
他是脾氣了。
當張旭初拿着那份電報進來時,他剛剛挨完戴處長一頓訓斥。
“清風啊,我把洛邑交給你,可你怎麼經營的?RB間諜已經去了,而且不止一兩個,這個消息你知道麼?”戴處長慢吞吞的在電話裡說,他的鼻子時不時發出吭吭吭的聲音,打斷他的講話。
戴處長鼻子的毛病,人盡皆知。
“報告戴處長,卑職還、還知道。”沈清風不敢胡言亂語,他的小算計在戴笠面前,什麼都不是。
要是留給戴處長他欺騙他的印象,什麼都完了。
這麼重要的情報,他沒得到,而要通過老闆知道,比老闆直接啪啪啪的打他的臉還難堪。
沈清風把這口氣,一股腦全都傾瀉到了倒黴的張旭初身上。
上任伊始,就被老闆痛斥,這種恥辱,說出去丟人。
他雖然一直在二科,對一科的業務也懂。
破譯跟別的不一樣,在沒有密碼本的前提下,除非是天才,加上勤奮,否則誰也無能爲力。
要怪只能怪張旭初來的不是時候。
“要麼向上峰申請,派有這種本事的人來任職,要麼放棄。”夜色的話雖然難聽,但是正確。
沈清風陰陽怪氣的笑。
他很不滿意夜色的舉動,把他置於何地了?
“抱歉處座,我沒有別的意思,要拼命一科的人絕不含糊,但是讓他們幹他們幹不了的事,絕非明智之舉,請您收回成命,並且以後再有類似的電報,不要讓他們破譯了。”
話音剛落,夜色不等沈清風答覆,拿着電報走出辦公室。
他的個性歷來如此,從一來這裡就如此,誰都知道,誰也說不出他什麼,夜色深沉一笑。
有脾氣的人,比沒脾氣的人吃得開。
沈清風自己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氣得拍桌子。
他甚至想把夜色叫回來臭罵一頓。
轉念一想,沈清風呵、呵、呵,中間帶着停頓乾笑三聲。
這不就是夜色的本性麼?
暴露本性給他,說明夜色還是以前的夜色,是他可以掌控的夜色,萬一哪天在他面前隱忍不發,就輪到他害怕了。
沈清風拿起電話,衝着話務員喊:“給我接調查科吳特派員。”
大敵當前和爲貴,借風發力好造勢。
沈清風的思路,和王進一極其相似。
夜色拿着電報回到一科,交還張旭初:“以後這種事不用再幹了。”
“真的?”張旭初明知故問。
他相信夜色的能力和智慧。
“大家多理解一下處座,處在他的位置,很難。告訴所有人,以後對處座交代的事,除了這一項,不許反駁,不許拖延,不許對抗,聽見沒?”夜色的聲調從舒緩變得激昂,直至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所有人起立敬禮。
夜色心中有事,沒在特務處過多停留。
出來後,他沿着街道繞到怡紅樓前,巧遇正在這裡監視的萬軍。
“怎麼樣?”夜色問。
“朱正明昨天到今天去過三個地方,自己家,賭場和這裡,但他沒跟任何人接觸過,他是不是知道我們在監視他,否則他怎麼可能這麼謹慎,一個熟人都不見?”萬軍無意識的話,給了夜色一個提醒。
身爲正常人居然不接觸熟人,這種做法的確古怪。
“萬軍,你說說看,這種情況意味着什麼?”夜色有意啓發。
“他幹了一件不想被我們發現的事,害怕被人抓住,或者和他有關的人提醒過他,讓他小心點。”萬軍猜測着回答。
夜色鼓掌:“不錯,想的很周到、很正確,你是一個幹特工的好苗子,好好幹。”
“長官,是真的?”萬軍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初來乍到,他對夜色的稱呼,隨着心情的跌宕起伏經常混亂。
“對,跟着老馮、老李好好學學,以後你會比他們強。”夜色繼續鼓勵。
萬軍這個年紀,正是好奇心、上進心最強烈的年紀,長官的一句話,會被他奉若神明,影響他的一生。
“我走了,你辛苦。”
“不辛苦,爲長官效忠。”
夜色擺擺手,離開怡紅樓。
這一站,是他故意來的,迷惑其他人的視線,同時也保證自己身後沒有尾巴。
他的真正目的是回家。
牢牢記在心中的兩組數字,讓他忐忑不安。
碰巧找到遺失的東西,內心的渴望就更加強烈。
回到家,他拿出密碼本,對着數字破譯。
終於,他破譯出來了,密殺。
兩個字重若千金。
連在一起,立刻啓動密殺計劃,土肥。
夜色的狂喜在把所有字聯繫在一起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十秒鐘之前解開的謎團恰恰又製造了一個新的謎團。
什麼密殺計劃?
夜色如坐鍼氈,身心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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