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雖有宵禁一說,但隨着天下承平日久,其實執行得早已經沒有開國時那麼嚴格了。且自古以來,宵禁在婚喪嫁娶以及疾病請醫等事上都放得很是寬乏,加上那鎮遠侯還是開國的四公八侯之一,他府上的大公子辦喜事,那巡街的自然更是要大開方便之門的。
因此,便是此時早已打過了三更,見那府裡依舊不時有人進出,更夫們則全都裝着個睜眼瞎,只自顧自提着那府裡管事送出的喜酒喜菜,找着角落偷偷喝酒去了。
其實不僅是巡街的懈怠了,因那府裡到這時辰都還有客人滯留着,連府裡的護院家丁們也都沒了往日的警覺。
雷寅雙蹲在樹上,看着兩個巡夜的婆子從樹下經過,便站起身,皺着眉頭往四周一陣張望。
江葦青於昏睡前所說的那些話,只給她透露了一點有限的消息。她只知道江葦青是在老太太的院子裡出的事,所以她想先去老太太的院子裡去看個究竟——可問題是,她只來過一次侯府,除了後花園和江葦青所住的蒲園,她對侯府的地形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那程老太太住在哪裡。
就在她抓着頭頂上方的樹枝往四處張望時,忽然從旁邊的岔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雷寅雙趕緊一貓腰,重又在樹上蹲了下來。而纔剛巡夜而過的那兩個婆子也聽到了這陣腳步聲,雙雙舉着燈籠又回到了樹下。
其中一個婆子似乎認出了那個從岔道上跑過來的人,便高舉着燈籠,衝着來人低低叫道:“那不是泰山小哥兒嘛!這早晚了,怎麼還進二門?”
一聽泰山的名字,雷寅雙立時伸着脖子往樹下看去。就着那巡夜婆子手上燈籠的光,果然,她看到那跑過來的人,正是江葦青的小廝泰山。
泰山抹着腦門上的汗,答着那婆子道:“花影姐姐有急事找我呢,許是世子爺有什麼要事吩咐。”
另一個婆子聽了,立時上前一步道:“這可不合規矩……”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叫先前的婆子猛地橫着手臂將她攔在路旁。那婆子一邊拉着這婆子讓出小徑,一邊頭也不回地對泰山笑道:“既這樣,小哥你忙。”
泰山也不客氣,衝那兩個婆子敷衍一笑,便急匆匆地跑遠了。
見狀,雷寅雙有心想要追上去,可偏那兩個婆子仍站在樹底下,倒叫她一時動彈不得。
那被攔住的婆子則問着那拉住她的婆子:“你攔我做甚?”
那婆子斜睨着她道:“你是想要問他府裡的規矩吧?你可瞧仔細了,那是蒲園的人。你什麼時候見那院子裡的人要守咱府裡的規矩了?”又道,“知道你是覺得老太太不待見那院子裡的人,便是得罪了也沒什麼。可你好歹想想,那院的人拿老太太的人沒轍,不過是因着個‘孝’字,可若換作我們這些小人物,整治我們豈不比摁死只螞蟻還要容易?勸你少摻和吧。”說着,一拉那婆子的衣袖,二人繼續巡夜去了。
雷寅雙擰眉想了一下,默默冷哼一聲,便跳下樹,追着泰山消失的方向而去。
卻說那泰山跑進蒲園,就只見蒲園裡四處都是燈火輝煌,管着世子屋裡的大丫鬟花影和月影兩個人正在廊下不安地來回踱着步。見他進來,花影立時站住腳,遠遠便問着他:“怎樣?”
泰山搖了搖手,似來不及繞到臺階處一般,直接撐着欄杆翻上走廊,壓着聲音對兩個大丫鬟道:“世子的馬果然不在。”
шшш_ Tтkǎ n_ co
“就是說,人果然是出去了?”月影道。
花影則道:“可也從來沒像今兒這樣連個人都不帶就跑出去的……到底出什麼事了?”她皺眉又道:“要不,再問問鴻影?”
月影不耐煩地揮着手道:“問她有什麼用?就只知道哭!叫她一刻也不能離地跟着,偏她一錯眼就把人跟丟了,竟還有臉哭……”
頓時,她身後的門內,那原本壓抑着的哭聲變得更大了。月影不禁一陣暴躁,指着那門上掛着的錦簾就是一陣跺腳,“看看看看!”
花影皺着眉,纔剛要叫她少說兩句,雁影挑着簾子出來了,扭頭對月影道:“少說兩句吧,她心裡夠難受的了。”又問着花影,“既然馬不在,我們且想想,世子爺會去哪裡吧。”
泰山和月影立時異口同聲道:“忠毅公府上?”
花影則一陣搖頭,道:“這黑燈瞎火的,我們爺往那府上去做甚?”頓了頓,又道:“若是出去倒也罷了,我就只擔心我們爺還在這府裡。若是找不着……”
幾人對視一眼,一時都有些緊張。
正這時,泰山忽然打眼角處看到那邊的樹上似有什麼不對。一扭頭,卻是正看到樹上蹲着團黑影。
“誰?!”泰山低喝一聲,一縱身一擡腿,便往那樹上的人影踢去。
而叫他沒想到的是,那人影不退反進,竟一腳點在他踢出去的腿上,然後那人影一竄,便這麼竄到了廊下。反倒是泰山,被那人一腳給踩得“咚”地一聲摔了個屁股墩兒。
江葦青的幾個小廝都是經過名師調-教的,都會一些防身的武藝,可他那幾個丫鬟就不行了,立時嚇得抱成了一團。
四個“影”中,花影的年紀最長,便本能地伸着手臂護在月影和雁影的身前。虧得那跳到廊上的人似乎無意攻擊她們。不僅如此,那穿着身緊袖短打的黑衣人還忽地拉下臉上蒙着的黑巾,衝着花影招了招手。
花影不禁一陣眨眼。虧她記性好,卻是立時就認出,眼前一身偷兒打扮的人,竟是去年的今日,世子爺曾吩咐她招待過的那位姑娘,忠毅公家的大姑娘雷寅雙!
“雷……”花影一陣猶豫,不知該不該叫破雷寅雙的身份。
見花影認出了自己,雷寅雙趕緊又把那面巾拉上鼻樑,道:“你們且放心,世子現在安全着呢。不過,到底怎麼回事?”
花影見狀,趕緊探頭往四周一陣張望,見那大門鎖得好好的,院子裡沒個外人,便挑起門簾,請着雷寅雙入內,道:“姑娘請。”
雷寅雙點着頭,一邊往屋內走一邊道:“你把今兒晚上發生的事仔仔細細給我說一遍,一點兒細節都別漏……”
卻原來,今兒前頭酒宴時,原是小廝們跟着江葦青的。後來江葦青回院子換衣裳時,老夫人那裡忽然派人來請,於是江葦青便帶着鴻影和月影兩個去了老太太那裡。只是,兩個丫鬟到底不好跟進屋去,便都在房門外守着。後來有人出來傳話,說是世子爺派月影回蒲園去取東西。月影不疑有他,便跟着來人一起走了,只留下鴻影一人守着。又過了一會兒,江葦青卻是忽地從屋裡衝了出來,任老太太在他身後叫着,他硬是誰都沒理。鴻影努力想要追上去,可沒練過武的她哪裡追得上江葦青,只眨眼間就不知道世子爺跑哪兒去了……
“就是說,世子在外面喝了酒後,回蒲園換了身衣裳,又喝了杯茶,然後就去了那個死老太婆那裡。至於他在老太婆那裡出了什麼事,就誰都不知道了。可是?”
雷寅雙看着幾個丫鬟小廝重複道。
便是江葦青不在,她也能猜到江葦青當時是怎麼想的——這孩子,打小對人就十分警覺,似乎除了她以外,就再難有人叫他全然地去信任了。如今這一中招,便是在雷寅雙看來他的幾個丫鬟小廝全都沒有問題,顯然他當時還是起了疑,所以才直接投奔了她……
想着他爲了維持清醒,竟拿刀把自己傷成那樣,雷寅雙一陣心疼外,又是一陣憤怒。可難得的是,她居然壓抑下了那陣怒火,擰着眉問花影:“十二姑娘是誰?”
花影一怔,小心看看雷寅雙,道:“是……程府的十二姑娘嗎?”
雷寅雙一眨眼。雖然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位“十二姑娘”,但她有種感覺,應該就是了。“說說。”她道。
花影道:“論輩倫算,那位程十二姑娘該算是我們世子爺的表妹。因大爺的喜事,老夫人把十二姑娘接來府裡住了些日子,如今那位姑娘就住在老太太的院子裡。”
頓時,雷寅雙便肯定了,江葦青所說的那個“十二姑娘”,應該就是這位了,程老太太看中的人。
她的眼不由眯了一眯,站起身道:“誰帶我往那老太婆的院子裡跑一趟。”
便是前頭的酒宴還沒散,老太太的院子也沒那麼好闖的,何況花影幾個還都不會武功。
花影不知道雷寅雙想要幹什麼,原想勸的,可憑她哪能勸得住。與其叫雷寅雙這麼硬闖,倒不如有人領着。於是她便派了泰山去給雷寅雙引路。
雷寅雙來到程老夫人的院子時,離江葦青從府裡逃出去已經過了約一個時辰了。此時雖然遠遠地還能聽到前頭鬧酒的聲音,那離老太太的院子不遠處的新房裡也正熱鬧着,老太太的院子裡倒是顯得很安靜。
雷寅雙發現,那泰山雖然會武功,可顯然那武功比她差遠了,她怕他漏了她的行跡,乾脆叫他在院外的暗處等着,她則一個人摸進了老太太的院子。
這會兒老太太似乎並不在院子裡,許是在新房那邊,但那十二姑娘卻是在的。雷寅雙摸過去時,正好聽到有下人說着什麼給十二姑娘送宵夜,她便尾隨着那兩個小丫鬟摸到了老太太院子後面的一個偏院裡。
她窩在窗下,正想着便是聽這十二姑娘說話也未必有用,許她應該找個地方藏起身,等半夜的時候再找機會把那死老太婆狠揍一通時,忽然就聽到那屋裡有個女子嘆了口氣,道:“還沒找着人嗎?”
有個婆子的聲音答着她道:“蒲園那邊似也在着急着。”
那女子嘆息道:“多好的機會,竟是我沒福了。”
頓了頓,那婆子道:“其實回頭想想,這竟是姑娘的福氣呢。”
“怎麼說?”那女子不高興地道。
婆子道:“我原也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的,可如今回頭想想,又覺得,若是姑娘在這件事上行差踏錯,得罪了世子不說,便是真能如姑娘所願嫁了世子,這把柄卻是落在老夫人手裡了。將來若有個萬一,您和世子……”
那女子一陣冷笑,道:“奶孃此話差矣,沒有初一哪有十五,得不到人,連個‘現在’都沒有,又哪來的‘將來’。”又嘆道,“沒想到他竟如此警覺,早知道這樣,這藥就該下重一些纔是。”
那奶孃道:“事已至此,剩下的藥姑娘還是趕緊處置了吧。世子這會兒應該還不知道是姑娘下的藥,不管明兒這事會不會鬧出來,想來世子定然是要暗中查訪一番的,若是查到這藥在姑娘這裡就不好了。”
頓時,雷寅雙一陣怒火中燒。她原以爲下藥之人是老太太的,卻再想不到,竟是這寡廉鮮恥的十二姑娘!
她正想翻窗進去把那個賤人給狠揍一頓時,忽然聽到有人在門外稟道:“程娘子來了。”
屋內之人一陣慌亂,顯然沒料到這時候會有人來。一陣細微響動後,雷寅雙頭頂上方的窗戶忽然開了一道細縫,一個黑乎乎的小包被人從窗縫間推出來落在窗臺上,眨眼間,那窗戶又合嚴實了。
雷寅雙想都沒想,立時伸手從窗臺上撿起那小包。往手心裡一捏,她便知道,顯然這就是那位十二姑娘給江葦青下的藥了。
這時,外面的人已經進了屋。聽着她們彼此的稱呼,雷寅雙才反應過來,這程娘子竟是江大的親生母親,鎮遠侯的那個妾。
——難道,她跟這件事也有關係?!
雷寅雙一貓腰,重又縮回窗下。
那程娘子進來後,卻是跟那位十二姑娘一陣東拉西扯地閒話,竟似沒個正題一般。一番閒扯後,程娘子客客氣氣地請着十二姑娘安歇,然後便退了出去。
程娘子一走,十二姑娘就問着她奶孃:“她來做什麼?”
奶孃也答不上來,只勸着十二姑娘道:“這件事是不成了,姑娘且安歇吧,只當這事沒發生的。”
十二姑娘道:“先把藥處置了。”說着,便推開窗,去找被她藏在窗臺上的那包藥。只是,哪裡還能找得到……
至於雷寅雙,雖沒聽出那位程娘子過來到底是幹嘛的,她多少疑心着這件事跟這位有什麼關係,便暫時按捺下狠揍那程十二的打算,改而跑去跟蹤程娘子了。
那位程娘子身邊只帶了一個婆子,婆子手裡提着一盞燈籠,燈籠的光芒就只照到了程娘子腳前的一段地方而已,因此,便是雷寅雙大咧咧地跟在她們身後,二人竟是誰都沒有注意到。
那婆子一邊給程娘子照着路,一邊嘆息道:“委屈娘子了,今兒原該娘子在那邊看着的,偏連這院門也出不去。”——雖說這程娘子是大公子的親生母親,可她到底只是個上不得檯盤的妾,哪又能去新房那邊給新人招晦氣去。
程娘子的腳下略頓了頓,卻是長嘆一聲,道:“只要大爺好,這點委屈也算不得什麼。”
二人沉默着走了幾步後,婆子又道:“您說,世子能藏到哪裡去了呢?老太太悄悄命人在府裡找了一圈也沒找着,竟白瞎了這等好機會。”
程娘子冷笑道:“他逃於不逃都沒什麼相干,這屎盆子他是扣定了。你去外院找一下福伯,便是那丫頭這裡沒得手,這件事照樣可以叫人宣開,只要改個說法,說他酒後無德,在老太太的院子裡調戲自家親戚,後來自覺丟臉才躲起來的。哼,便是宮裡那個老不死的護着他,一個無德的名聲,倒要看他這世子之位還能坐得多久。”又道:“回頭你再去大爺那裡看看,那位大奶奶……唉,偏老太太行事荒唐,竟連我都瞞了,倒苦了我兒了,最後竟娶了這麼一位……”說着,又嘆了口氣,從那婆子手裡接過燈籠,道:“你去吧。”
婆子答應着走了。雷寅雙看看那落了單的程娘子,卻是一陣咬牙切齒。她有心想要先快意恩仇地把這程娘子給打一頓,可又怕那婆子真把話帶出去,叫小兔吃了大虧。她跟着那婆子,看着婆子的背影一陣猶豫。要說她抓過兔子逮過鳥,死在她手下的飛禽走獸不知凡幾,那殺人的事她可從沒幹過……
她正着急着不知該拿這婆子怎麼辦時,卻不想忽然從暗處竄出來一個黑影。
黑影猛地撲向那婆子,一把牢牢扣住了那婆子的脖頸。
雷寅雙嚇了一跳,趕緊將身形隱於暗處。
就聽得黑影低聲問着婆子,“你家大爺在哪裡?”
雷寅雙不禁一陣驚奇,今兒夜闖侯府的人,居然不止她一個!
被捂了嘴的婆子“嗚嗚”地哼了兩聲,似乎並不情願回答的模樣。那黑影手一番,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立時在婆子身上劃了道血口。那婆子吃驚地悶哼一聲,卻是再不敢倔着了,趕緊指着一個方向連連揮手。黑衣人冷笑一聲,道了句“多謝”,卻是一刀就□□了那婆子的胸口。
雷寅雙猛地捂住嘴。便是她常跟人打架,可最多不過見血而已,這要人命的事,竟還是她頭一回親眼見着……
空氣中漸濃的血腥味,驚得雷寅雙瞪大着眼僵立了好一會兒,直到感覺到那殺人犯已經走遠了,她這才僵硬地轉動着脖頸,看向那婆子的屍體。此刻她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她既覺得這人死了活該,又覺得一條命就這麼沒了,實在是……
她移開眼,看向新房的方向。
——顯然,那殺人的人是專門找着江大去的。爲了找到江大,居然不惜殺人,顯見着這是江大的仇家了。
雖然敵人的敵人不一定就是朋友,可看着江大倒黴,雷寅雙覺得她還是挺喜聞樂見的。
她又看了一眼那婆子的屍體,到底壓抑不住她那貓一般的好奇心,竟壯着膽子追着那殺人犯消失的方向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