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陽光比例開始變幻,金色漸褪,紅色加重。其間,又有暗色無聲無息的沁入。
光影在無聲無息的改變色調,一片幽靜的室內,似乎也添上了一絲莫名的傷感氣氛。
明思沒有出聲相擾。
這個年逾八旬的老人,一生由盛而衰,見證了大漢王朝,從鼎盛走向沒落,乃至消亡的全過程。
可以說,如今這片土地上,沒有人再比她更有感觸,心緒更復雜。
這個沒落的過程,也同納蘭府息息相關。
納蘭侯府已經不復存在,而今的納蘭府,甚至差點老中青三代,都命懸一線。
明思不知道,這個老人如何面對這種巨大的落差。
她從來未將納蘭侯府的地位和尊榮歸結在自己身上,也從未在意過這種家族的光環。
可是今日,在中堂看到那麼多雙期盼的目光時,她突然發現,無論是以前那個眉目倨傲陰沉的三老爺,還是素來笑呵呵胖乎乎的二老爺,甚至連那平素絕不放過一絲便宜的二夫人……所有人在那一刻,神情和眼神都是一樣的擔心和焦慮,都是一樣的祈盼緊張。
還有二房那些同她絕少來往過的兄長和那些她幾乎還記不清誰是誰的嫂子們,還有那些姐妹,在那一眼中,每個人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樣的。
沒有人能知道,在那一霎間,她心裡是被震撼的。
在那一霎後,她覺得自己心裡似乎有些什麼東西變化了,改變了一些,又多了一些。
此刻,看到老太君的神情,她覺得她似乎能理解這位老人更多一些了。
家族、子孫,雖然不認同她的所有做法,但是她明白,這個老人的大半生都是以此作爲目標和精神支柱的。
明白了這點,她對這個老人也增加了一絲敬重,尤其,在如今這樣的體會後。
這一刻間,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世那個世界。
文化總有共同性,人更是具有共性。
自己所在的那個文明古國,應該也是這樣傳承下來的。一代又一代,有無數如同眼前老太君這樣的家族掌舵人,將家族的榮光,將家族的文化,將家族的血脈,這樣周而復始的傳遞下來。
也許中途有斷代,也許也有湮滅,但是大多還是延續下來,纔有了後世的繁華和昌盛。
良久之後,室內才響起了老太君那有些低沉的聲音,“納蘭府傳到你這代,按族譜算,是四十一代——”
明思微微一怔,很快又釋然自若。
這樣的開場白,只有一絲的意外,更多卻是在情理當中。
“這麼多年下來,攢下的家當,咱們現在這麼多人,十輩子也吃不完。”老太君將視線從窗前收回,看向明思,本來有些渾濁的老眼,耷拉的眼皮下的眸光,此刻卻是異常沉靜而亮,“即便捐了一半出去,眼下的家當,也足夠五輩子吃喝……”
明思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着老太君。她知道,這些,不是重點。
老太君看着眼前穩若泰山,連眼神兒都沒變化一絲的明思,眼底閃過一絲滿意的激賞。
頓了頓,她露出一絲笑意,又斂去,沉聲道,“錢,是緊要的,可錢,也是最不緊要的!金山銀山,花得光,更敗得光!同這銀錢一般的,還有家族的名聲。積若沙堆塔,去若水推沙。十件好事,不若一件壞事。即便是那些販夫走卒,也能看不起你,也能啐你一口!”
明思眸光一閃,想起了探監時,納蘭笙所言,頓時明瞭了老太君此言之意。
這半年來的經歷,對老太君而言,是從未有過的折辱和打擊。
明思沉了口氣,輕聲道,“老祖宗,一個人的過錯,不該全家來承擔。即便是該承擔部分,如今,祖父和五哥,甚至我爹,做的已經夠了。納蘭府的門風沒有丟。”
老太君深深地看着她,半晌,微微頷首,“有不爭氣的子孫不怕,只要還能有爭氣的子孫。”停了停,“六丫頭,你今日做的可是一件大事,你可知曉?”
明思眸光平靜,“老祖宗,我明白。”
老太君望着她,眸光一閃,“你明白多少?”
明思微微而笑,瓷白生光的面頰上似有光暈,肌膚似剔透,那一雙烏眸如漆閃光。
她的語聲很平緩,“今日之事,於胡人,目光短淺者,氣量狹小者,定是恨我入骨。於漢人——”稍停,淡淡一笑,“定然也是譭譽參半。也定有人會說我對胡人媚顏奴膝,曲意奉承。尤其這賜婚聖旨一下,只怕猜疑者和那惡意揣摩者更是不少。”
垂了垂眸,復擡起,笑意同眼神同樣清明,“老祖宗,這些,我在前兩日就已經想明白了。”
老太君的眸光很亮,定定地看着明思,須臾,亮光化爲暖意,輕輕頷了頷首,“能同老祖宗說說,你爲何會想到那些說辭,爲何會想到同那元帝獻那胡漢一家的想法麼?於此事,你心裡是如何想的?”
明思沉靜了片刻,才輕輕開口,“同那元帝說的話,也是真心話。老祖宗,在我眼裡,人縱有身份不同,出身不同,但真正的區分,我只會用好壞來區分。可我也明白,這世上沒有十全的好人,不論什麼人,心裡都是有些私心的。可只要不要因這私心連累帶害其他人,那麼,都是可以值得原諒的。我也有私心,此番若是不是因爲自己的親人,我是斷不會走這一遭。我心裡也怕過——”
明思笑了笑,擡眸笑看老太君,“老祖宗,您別覺着我本事。其實,我怕死得緊。”
老太君一怔,驀地“呵呵”笑開,本來沉鬱的面色在這一笑後,也清明朗亮了許多。
明思抿抿脣,繼續道,“而且,這回不僅只是關係到我自個兒,還有我娘——”說到四夫人,她的眼神柔和了許多,“若是爹此番出了事,娘還有我,若是我再有個意外,我娘只怕就活不了了。”
老太君面上的笑意也斂住,輕輕頷首。
“而這胡漢一家,也並非這幾日所想。其實,在幾月前,我便有想過了。”明思靜靜地望向老太君,目光寧靜,“前年,我離開大京後。先走的西邊,然後一直向東。一路上,看了很多,也聽了很多。以前,只是從外面偶爾聽聞,要不就是從下人口裡聽了些。可這一年多,我才知曉,老百姓過得有多麼艱難。家境好些的,一天能一頓幹米飯,兩頓稀粥,還得摻粗糧。可若是家境差些的,一天能有兩頓稀粥粗糧,就算不錯了。這還不是荒年……一個村子百十餘戶人家,賣過兒女的竟然就有三成。而且,有些村子,幾百號人除了一兩家有幾分地,其他的,都是佃戶。這些佃戶,每年收成能留在手裡的不足三成,還要除開來年做種的種糧……”
老太君也悚然而驚。
對於民間的日子,她是聽聞過不少,卻未有明思這般細緻的描述和數據。
明思淡淡而笑,“此番胡人勝,一是有賴其多年籌謀,裡應外合,也是有賴於其兵強馬壯,萬衆一心。而大漢敗,卻是敗在民心!胡人自蒼郡而入,數十萬兵馬,縱然是化整爲零,也不可能全然無波。縱然是襄城侯一力遮掩,可衆口悠悠,衆目睽睽,真是就能絲毫不漏麼?”
明思輕輕搖首,“大漢輸,是輸在了民心!元帝不擾民,大漢子民對朝廷失望,對達官貴族怨恨嫉妒——所以,老百姓才視若無睹,事不關己,所以才毫無反抗,逆來順受,心存觀望。”停住,垂眸笑了笑,“祖父和五哥,還有爹爹,他們都沒錯。食君之祿,忠君之憂。可這樣的民心下,即便再多十個、百個、千個,祖父爹爹他們這樣的人——這大漢也只能是昨日黃花。即便是有一成兩成的希望能成,可要流多少血?要犧牲多少條性命?”
老太君靜靜看着她,眸色深沉,卻是未言。
“元帝既然未同意那兩制之議,那說明其心胸應不一般。”明思微笑道,“我就想着,要元帝赦免祖父他們三人,那首先就得在這兩制上打主意。若真個推行了兩制,那祖父他們三人,萬無幸理。這般一想,我也就只能冒險賭上這一回。用這天下,用這天下的大義去賭那元帝,賭他心懷若谷,賭他有深謀遠慮。若我成了,那親人有望,這天下的漢人百姓,也不用再太過擔心。只要這一開頭,未定下兩制的模式,那日後再重提舊事的可能性便不大。日子一久,溫水煮青蛙,大家也就慢慢淡化了。”
老太君面色雖還平靜,可一顆心早一翻騰起來。
有膽有識,有恩有義,且不居功,不藏私,這樣一件足以影響後世的大事,在她嘴裡說來,卻是極平常,極從容。
甚至,她在行事前,就將所有的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一根人骨、一副矛盾、一具棺材,再加上那“胡漢一家”的想法,對這天下的分析,對此番戰局的分析——老太君心中震撼!
這六丫頭若身爲男子,納蘭府即便是家產散盡,她也再無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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