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城的這個雨夜絕不平靜,如果說生在永安巷子謝家小院裡的殺戮是一場波瀾的話,那麼黎陽城裡今晚則翻起了一股滔天大浪。{友上傳更新}與黎陽城守軍中的血浪相比,永安巷裡死的那十幾個人根本不值一提。就好像小溪和大海之比,螢蟲與皓月之比。
謝柏年帶着謝家的四公子和屠逆隊,擎着油紙傘拎着長勾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長袍,瀟瀟灑灑的來了,窩窩囊囊的死了。在這個雨夜之後的某一日,江南謝家的家主謝松鶴接到了謝映登的親筆信,信中詳細解釋了那一晚在黎陽生的事,因爲不巧,謝家的人進黎陽的時候趕上了兵禍,燕雲寨大軍殺入黎陽城,而謝柏年等人正在王伯當府裡做客成了冤死鬼,燕雲寨輕騎殺入城中,王伯當的府邸被蕩爲平地,雞犬不留。雞和犬都不不留了,何況一羣穿白衣服扮酷的大活人?
謝松鶴知道這個解釋裡肯定有不能盡信的地方,可卻找不到一點懷疑的根據。謝家派去黎陽的人死了個乾淨,而他四個嫡子全都死無葬身之地這事幾乎如鐵錘擂腦一樣將他擊倒,一瞬間,謝家整個家族都籠罩在一片陰霾中。謝松鶴倒下了,還是已經很少過問家族事務的老夫人站了出來,以身體不適爲由將謝松鶴的家主剝了。毫無道理,毫無根據,手腕一如她年輕時候那麼硬。
這事謝松鶴沒地方說理去,上一任家主謝重一生只取過兩個女人。原配夫人生下謝松鶴之後便一命嗚呼,又過了幾年,謝重才續絃娶了老夫人陳氏。老二謝蘭成,老三謝竹雲,還有老四謝柏年都是陳氏所出。她是謝松鶴的後孃,老夫人陳氏三個親生兒子都死了,老四還是間接的死在謝松鶴手裡,她的怨氣總得出一出。
謝映登是老二謝蘭成的嫡子,也就是老夫人陳氏的嫡孫。
謝家這一代的年輕子弟沒人比得了謝映登,所以,老夫人毫不猶豫的指定謝映登爲謝家這一任家主,然後下令將老大謝松鶴手裡的生意全都收回家族,將其他幾個支持謝松鶴的元老趕回老家去守着幾畝薄田度日。其手段之果決,比起男子來毫無不及之處。
那一個雨夜中黎陽城裡到底生了什麼事,老夫人一直沒有問過。謝映登回江南接受家主的時候幾次想說都被老夫人打斷,她只是看着謝映登淡淡的說了一句:“這世間本無對錯善惡,活着的就是對,就是善,死了的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惡,可以是對也可以是錯,但……都是活着的人說了算的。”
那個雨夜,當張亮帶着薛倫先趕去城門的時候,李月娥動作極小心輕柔的幫謝映登將盔甲穿戴後,袢甲絛特意鬆了幾扣,怕勒破了他才止住血的傷口。不得不說,燕王李閒治療外傷的手段極漂亮,而謝映登也是個硬漢子。前胸後背那麼長的傷口,李閒縫了最少六七十針,謝映登只是在最後時刻啐掉嘴裡咬着的毛巾回頭問了幾句。
“縫了多少針?”
“六十七”
“可我數着您刺了七十三下”
李閒面不改色的認真回答道:“有陣子沒用到我親自動手了,有些手生。”
“有沒有一種止疼的法子?”
“有”
“怎麼不用?”
“我忘了”
謝映登聽到這三個字之後,險些又把傷口崩開。可李閒接下來的話讓他頓時生出無限感慨來,心說大丈夫理當如此。
“曾經有個姓劉的將軍,在一場激戰中被人傷了眼睛。戰爭結束後他找到一個有名的郎中去看,郎中仔細檢查之後說,您的眼睛已經開始腐爛了,我必須將眼睛裡的腐肉刮掉,眼睛被刀子割這種疼很難忍受,我可以爲您用一些麻醉止痛的藥。但是那姓劉的將軍卻拒絕了,然後躺在牀上硬撐着讓那郎中將眼睛裡的腐肉一刀一刀剜了去,他也如你這樣,郎中割一刀他便數一刀。”
“他爲什麼不用藥?”
謝映登詫異問道。
“因爲但凡麻醉止疼的藥物,對腦子都會有影響。這姓劉的將軍說,我是一個軍人,我需要一個冷靜清楚的頭腦來思考問題,所以絕不能使用麻醉的藥物。我必須對我自己負責,也必須對我手下的士兵們負責”
“真英雄好漢子”
謝映登激動難耐的讚歎了一句道:“請問,這姓劉的將軍是誰,哪個朝代之人?爲什麼我從不曾聽到過這個典故?”
“是哪個朝代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典故告訴你一個道理。”
李閒道:“爲將者,要時刻保持清醒。正如你現在要面對的局面,該如何選擇你應該冷靜思考之後再做出決定。”
李閒走出房間的時候,小狄壓低聲音問:“安之哥哥你配置出來的麻藥真的會對腦子有影響麼?”
李閒道:“在眼睛上用,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但在後背上用,肯定對腦子沒什麼影響。”
“那你爲什麼不給謝映登用?”
李閒嘆了口氣極認真的說道:“我說了……我是真的忘了……”
……
……
程知節帶着輕騎風一樣旋進了黎陽城,五千精騎踏着青石板的路面迅疾如雷的將黎陽城內守軍大營四門封住。而這個時候,雄闊海,謝映登帶着幾百人的親兵已經將大營裡王伯當的親信全都控制住,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薛倫爲了活命,幹起活來格外的賣力氣,這一晚,被他砍了腦袋的同袍就不下十幾個。
士兵們驚慌失措的爬起來的時候,還不清楚到底生了什麼狀況。謝映登帶着雄闊海,薛倫在大營裡殺人的時候,張亮帶着親兵將城牆上的守軍徹底控制住。他以大營爆叛亂,王伯當大將軍正在帶兵平叛爲藉口,讓守軍堅守城池不許離開半步,到天亮的時候大營已經被燕雲精騎控制,城牆上的守軍才知道自己上了當。可這個時候,王伯當和他手下上百個親信將領全都被殺,燕雲精騎就在大街上來回巡視,他們除了認命之外就是放手一搏,事實上,在這樣的亂世裡士兵們極少有絕對的忠誠。
讓他們去拼死爲王伯當報仇,這是一件極不現實的事。
他們跟着王伯當,就是王伯當的兵。現在燕雲精騎進了城,燕王也進了城,他們對於換一個人做領其實沒什麼牴觸之心。瓦崗寨都不在了,大塔寺一戰後,瓦崗寨的潰兵大部分都投降了燕雲寨,這件事他們都知道,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他們也會有這麼一天罷了。
擒賊先擒王,亙古不變的道理。
王伯當死了,他手下一衆將領大部分也死了,雖然還會有幾個漏網之魚,可這個時候誰也沒心思沒膽量沒魄力去帶頭鬧事。黎陽城下雨的這個晚上,燕王李閒又創造了一個奇蹟,這奇蹟只是他一生中許許多多奇蹟中的一個組成,可絕對足夠震撼人心。
二百黑袍軍稽衛,三百青衫長刀客,只帶着五百人就敢進入駐兵十萬的重鎮黎陽,在雨夜昏黑中一口氣殺了黎陽軍官數百人,然後奪了兵權,佔了城池。如果說這樣的勝利不值得驕傲自豪,那隻怕古往今來也真沒有多少人可以驕傲自豪。
李閒給謝映登講的典故讓謝映登爲之心折,並且因爲那典故而做出了冷靜的選擇。李閒今夜做的事,在後世必然也會成爲典故,說不得還會衍生出一個成語來,這成語該是什麼,李閒自然沒心思去想,他現在要去想的是怎麼消化黎陽城裡數不清的糧食,還有這十萬大軍。
或許是昨夜該死的人都死了,該流的血都流了,太陽也沒必要再遮遮掩掩的藏着,一大早就從東邊的雲層後面鑽出來。因爲才下過雨,太陽又極燦爛,早晨開始天氣就有些潮溼,衣服被蒙了一層水氣粘在身上,讓人覺着有些不舒服。
一早,黎陽守軍開始逐個進行登記,願意歸鄉的每人十貫肉好,一袋精米,至於怎麼運走那就自己想辦法。不管是錢還是糧,黎陽城裡都不缺。願意留下的士兵也不是絕對能留下,那些混飯吃的兵油子和身材實在消瘦乾枯的士兵自然願意留下來混飯吃,混餉銀,可在視覺上就無法讓人接受的兵,李閒怎麼可能留?
這是個很繁瑣耗時間的過程,十萬人,願意留的願意走的都要登記,精簡下來的士兵還要重新劃歸各營,還要選拔新的中低級軍官,選派將領統兵,這些事說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做起來卻讓人頭疼的能炸開。
幸好這次來的時候,李閒將年初畢業的演武院第二期學員近二百人全都帶了過來,這些人將迅的融入進新的隊伍裡,成爲隊正以上,校尉以下的低級軍官,當然,從各營中選出來的老兵也必須重用,經過調查後確定勇武有智的校尉,旅率,直接晉升爲別將,郎將者也不是沒有。
選擇離開的士兵們走出大營的時候,都會在校場外面那座大墳前停留一會,填一捧土,啐一口吐沫。土捧在墳上,吐沫啐在墳前跪着綁在石頭上的一具屍體上。墳裡是王伯當,墳前是薛倫。李閒沒食言,薛倫被封了別將,然後直接亂棍打死。
這一個月,各部都在高運轉着,因爲李閒可沒時間在黎陽消耗太多時間,李世民已經擊潰了薛舉,得了降兵十幾萬,李唐的實力進一步增強,下一步,李淵必然將刀子對準東都王世充,以王世充的實力,想擋住李唐王朝的腳步實在有些難。如今這天下間,能跟李淵叫板的人已經沒幾個了,竇建德,杜伏威,李閒。
至於幽州的羅蠻子……他有野心,卻沒了年輕時候的銳意。
謝映登等瓦崗寨舊將選擇投靠了燕王李閒,因爲他們必須做出選擇。而在幽州這座雄偉大城裡那片最恢弘氣派的宅子裡,房中皺眉沉思,已經花白了頭的羅藝表情肅然,眼神中帶着無奈,悲涼,還有深深的不甘。
“士信”
他叫了一聲,這才現自己的嗓子竟然已經沙啞到幾乎不出聲音的地步。
“是咱們該做出個選擇的時候了,天下……太大了,大到爲父已經抓不住,大到……讓人覺着害怕。咱們幽州精兵雖然天下至銳,可現在卻被困在涿郡寸步難行。西邊的大山擋住了咱們,南邊的竇建德擋住了咱們,東邊是高句麗蠻子,北邊是草原突厥狼。唯一能走的就是往南,可就算咱們擊潰了竇建德,還有一個李閒,還有一個杜伏威……”
“爲父老了”
羅藝一聲長嘆,看着羅士信說道:“力不濟,心不逮,看不了那麼遠,也爬不了那麼高了,你會不會怪我?”
不得不放棄攀爬人世間最高的那座山峰,不得不放棄追逐了多年的夢想,年邁的雄獅已經咬不動堅硬的骨頭,而他又不放心年輕的獅子獨自去面對數不清的豺狼虎豹,或許,其中還有一兩條真正的準備一飛沖天的巨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