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日,臨安大雨。
這天是臨安十日一次的大朝會,天色還未亮起來,清河坊裡大大小小的府邸就亮起了燈火,許多身穿朱紫的大人們不得不用手拎着朝服的下襟,以免被雨水打溼,然後鑽進了一頂頂轎子之中,朝着崇政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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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康朝以來,大朝會十六年不曾間斷一次,十餘年的習慣,已經變成了京官心裡鐵一樣的規矩。
等到卯時正的時候,臨安的文武百官已經集合在了崇政殿門口,這時天空雲層低暗,原本應該亮起來的天色愈發陰鬱。
又過了片刻,政事堂五位宰輔邁着步子站到百官最前面,四個老狐狸一言不發,開始閉目養神,初入政事堂的謝康環顧了一下左右,未曾見到趙顯的身影,隨即也跟着閉上眼睛,默不作聲。
五位宰輔都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臨安百官自然不敢造次,只能一個個乖乖的站在原地,偶有幾聲竊竊私語。
衆人一直等到了辰時初,崇政殿的大門卻沒有照常打開,這時從後殿走出一位兩鬢微霜的中年宦官,這宦官走到陳靜之面前,對着五個人拱手行禮:“五位大人。”
陳靜之等人連忙睜開眼睛,還禮道:“李公公。”
李懷的臉色蒼白,眼睛裡還有些血絲,他對着陳靜之點了點頭,語氣不疾不徐:“陳相,陛下今日不適,大朝會便罷了吧。”
五位宰輔心裡各自一驚,互相對視了一眼之後,陳靜之拉住李懷的衣袖,低聲道:“陛下他……”
李懷頗爲無奈的嘆了口氣,低聲道:“陳相隨奴婢來。”
陳靜之鄭重點頭,跟着李懷去了,竟是連看也未曾看一眼身後的文武百官。
侍中高明玉見狀,有些不快的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楊吉李宴清二人,也面色不愉,轉身走了。
很明顯,論起跟成康帝的親近程度,他們三個人比起陳靜之差了不是一點半點,這三人也算是殿堂老臣了,心裡豈能沒有一點落差?
見到五位宰相去了四個,其他的百官紛紛把謝康圍在中間,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康皺着眉頭從一個老頭子手裡扯回自己的袖子,然後臉上擠出一個笑容:“陛下偶感風寒,今日罷朝,諸公各回府衙,有什麼需要上奏的事情,先行提交政事堂,稍後本官會與楊相他們擇出要事相告陛下。”
於是,百官作鳥獸散,崇政殿門口再度變得冷冷清清。
……
凌虛閣裡,趙睿已經不再批覆奏摺了,他頭髮散亂,靜靜的坐在軟榻上,臉色也不再似前些天那般可怖,反而恢復了幾分紅潤。
昨日,太子從凌虛閣裡離去之後,趙睿終於支撐不住,吃了三粒蔘茸丸之後沉沉睡去,等他醒來之後,只覺得頭腦清明,前些日子那些難忍的頭痛也減弱了不少。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覺得自己的身子也恢復了不少,最起碼走路的時候已經不必李懷攙扶了。
就好像,他在一夜之間痊癒了一般。
不過趙睿心裡殊無喜意,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早上醒來之後,趙睿就呆呆的坐在牀邊,也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直到李懷來提醒他要上朝了,他纔回過神來,淡淡的說了一句“今日罷朝”。
這場大朝會原本是極爲關鍵的一次,趙睿有許多關鍵的佈置要在朝會上佈置下去,按照趙睿以往的性格,是無論如何也要參與的。
不過,就在早上,他坐在自己的龍牀邊上,突然不想去了。
於是他就不去了。
等到陳靜之走進凌虛閣的時候,趙睿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漠然。
“你來啦?”
陳靜之恭恭敬敬的跪伏了下來。
“老臣拜見陛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睿的表情終於波動了起來,他勉強一笑:“你這老貨,見朕要死了,特意來取笑朕?”
陳靜之搖頭。
“老臣真心實意希望吾皇萬壽。”
他這話的確真心實意,趙睿在一天,他陳靜之就還是一天的首輔,地位牢固,趙睿一旦殯天,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未必容得下他這個權相。
當然,儲君尚且年幼,自己未親政之前,政事堂仍然還是他陳靜之說了算。
“坐吧。”
趙睿活動了一下身子,淡然說道:“這件事本來是要在大朝會上宣佈的,只不過朕今日突然憊懶了起來,懶得上朝了,所以才讓李懷把你這個大宰相請進宮裡來。”
“老臣恭聆聖音。”
“朕…恐支撐不住多久了。”
趙睿闔上雙眼,不等陳靜之做出反應,就接着說到:“古來皇家最忌諱的便是主少國疑,太子壽尚且年幼,因此朕要立下四位顧命輔臣。”
說到顧命大臣,這其中有些很有意思的關節,不管是在哪個朝代,只要皇帝不蠢,哪怕迫不得已留下顧命大臣,這些大臣的人數一般都是偶數。
而類似於政事堂這種決策機構的閣臣,一般都是奇數。
這是因爲奇數才能出決策,皇帝想要政事堂“做事”,就必須保證政事堂裡頭有一股主體力量,能壓倒其他力量,這樣才能讓這個機構有行動能力。
而顧命大臣恰恰相反,顧命是要攝政的!皇帝不到逼不得已絕不會給自己的後嗣留下這種“代行”君權的人物,所以對於皇帝來說,最好的情況自然是四位顧命大臣二對二斗的不可開交,然後新君成年,一舉親政奪回大權。
陳靜之心裡一顫,低眉道:“陛下保重龍體要緊……”
趙睿懶得理會這個老貨的小心思,他自顧自的說道:“四位輔臣,兩位文官,一位武官,一位……宗室,陳相沒有意見吧?”
陳靜之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四位輔臣之中的那位“宗室”是誰。
兩代以來,趙家宗室之中,並沒有什麼太過出彩的人物,這些年以來臨安城裡幾乎沒有什麼趙家人可以上得了檯面,想來想去,也只有那個執掌宗衛府的年輕人了。
他咬牙道:“陛下,老臣願意不做這個輔臣,只求陛下切莫讓肅王顯參與朝政,他已經是兩邊總督,有邊軍在握!一旦給他掌握政權,我大啓兩邊十數萬軍隊的進退便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肅王顯貌似忠厚,實則大奸,在江南綢商一案中,老臣已經查明,肅王暗中包庇山陰謝氏與肅州府的張家,至少傾吞了兩家數百萬兩白銀,此人暗中蒐羅財貨,必然圖謀不軌,望陛下明察!”
趙睿臉色淡然:“陳相不同意?”
這位成康陛下皺了皺眉,輕聲問道:“那朕讓政事堂裡,除了謝康以外的四位宰相輔政,陳相以爲如何?”
陳靜之大爲惶恐,連忙五體投地,顫聲道:“老臣……不敢…”
趙睿緩緩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跪伏在地上渾身發抖的陳靜之面前,低聲喝問。
“四位輔臣,朕足足給了文官一半名額,如此恩寵你還不知足,陳靜之,你不過做了十餘年宰輔,野心就已經大到了這種地步嗎!”
權傾朝野的首相大人一言不發,只以頭搶地,不多時額頭上已經滿是鮮血。
趙睿冷哼一聲,負手回了後殿,不去搭理這個滿臉鮮血的陳“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