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魏新傑追了出來,翻身下馬的動作,無論擡腿的高度,衣袖飄逸如同浮雲的質感,小刀都忍不住嘖嘖兩聲——沒缺點!不順眼!

薛北凡看着魏新傑,就知道此人來者不善,回頭看小刀。原本以爲這丫頭估計看他一表人才彬彬有禮能挺順眼,沒想到小刀扭着臉撇個嘴似乎十分膩歪。

薛北凡覺得有意思,這顏小刀不簡單,看男人忒有眼光了。

魏新傑到了近前,下馬對小刀和薛北凡拱手,“二位留步。”

兩人早就站住了,只好回頭看他。

“聽說二位救了我的副將,特來感謝。”魏新傑說得十分真誠,“二位請賜姓名,他日定要登門道謝。”

薛北凡和小刀心中有數,這魏新傑是想套家底吧,無論如何,不能把重老夫人扯進來。

“路過而已。”薛北凡笑了笑。

“此處禁入。”魏新傑嘴上說“禁入”,臉上去帶笑,“二位爲何會路過此處?”

薛北凡看了看小刀,那意思——你嘴皮子不利索麼?收拾他!

小刀暗暗翻了個白眼,雙手一背,這薛二門檻忒精!

“鄙姓魏,叫魏新傑,姑娘如何稱呼?”魏新傑注意力還是在小刀身上,“多虧姑娘見多識廣。”

“姓郝。”小刀回答。

“如何入了禁地?”

小刀眯着眼睛笑得有些傻氣,“路過呀。”

魏新傑微微擡了擡眼,顯然是不相信的,不過人既然這麼說了,也不能反駁吧。

話又說回來,每個厲害官員身邊都有那麼幾個得力的助手,這魏新傑身邊就有一箇中年的男子幫忙。他捻了捻鬍鬚鬍鬚,“唉,小姑娘亂講,這四面八方都被官兵重重圍住了,你們是怎麼進到山裡的?”

小刀朝他看了看,按習慣給他相了個面。這人高瘦身量,白麪皮,偏瘦,十分乾練。三撇薄須看着十分斯文,身上還有一股子書卷氣和一股子武夫的勁兒。這種中年夫子,小刀平日交到打得少,而且此人閱歷能力估計非同一般,看起來還有幾分深不可測的樣子。小刀想起她娘交給她的,“遇到不熟悉的人裝傻比裝聰明好,少說話比多說話強,最好是不說話。”

於是,小刀笑眯眯對他說,“就是路過麼。”

所謂伸手難打笑臉人,魏新傑好大的官,這夫子顯然也職位不底,四周圍好些人高馬大的官兵瞅着小刀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長得俏麗可人還傻乎乎的,怎麼跟她較真,也許人真是路過?

魏新傑也沒轍,總不好再逼問,她畢竟是副將的救命恩人,於是轉了話鋒,看薛北凡,對他一拱手,“兄臺是……”

沒等薛北凡開口,小刀擺手,“我下人。”

薛北凡差點咬着舌頭,把氣嚥下去,這丫頭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也沒人攔得住她。

“下人?”魏新傑一笑,“姑娘莫不是哪家的千金?”

小刀眨眨眼,“可不就是郝家的麼。”

魏新傑有種一拳頭打在棉絮上的無力感,說了半日,她就說自己姓郝,路過的,別的什麼都沒有。

魏新傑只好看薛北凡。

小刀扭臉對他招手,“二牛,咱們回了。”

薛北凡真想像那日小刀五花大綁捆小黃貓似的把她也給捆了……二牛?!

小刀得着便宜還挺高興的,就跟魏新傑和那夫子告了別,要帶着薛北凡走。

“稍等。”魏新傑趕緊追上,“郝小姐救了我的副將,不如我派人送你回去?”

小刀回頭不解地看他,“幹嘛要送?我認得路啊。”

“哦,不是,以免有危險。”

“不危險,二牛力氣大。”小刀邊說,邊伸手拍了拍薛北凡的胳膊,薛北凡磨着牙配合着點頭,心說,作爲牛……還是頭二牛,能不力氣大麼?!

魏新傑大概也看出來小刀是裝傻充愣呢,也不着急,跟她磨蹭,“我想請好姑娘吃頓飯。”

“好呀,不過今天沒空。”小刀有些爲難,隨即一拍手,“不如這樣,你明兒個這個時候還在這裡等,我來了你請我吃飯。”

魏新傑身後那夫子有些受不了了,這丫頭裝瘋賣傻,剛想說話,魏新傑卻微微一擺手,點頭,“好,我等你,你可要來。”

“嗯。”小刀帶着薛北凡,轉身走了。

“將軍。”見小刀和薛北凡很快消失在了大路盡頭,那夫子趕緊提醒魏新傑,“這女子分明作怪!”

魏新傑無奈笑了笑,“陳夫子,你跟十八歲的姑娘吵過架沒?”

那陳夫子一愣,尷尬,“唉,我怎麼會跟個沒長大的丫頭吵架。”

“可不是,小姑娘要是跟你裝傻充愣,你就算跟她磨到天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魏新傑輕輕嘆了口氣,“薛北凡竟然聽憑她驅策,還真叫人意外,莫非也是北海派的人?”

“北海派現在早已易主,薛北海都死了,他薛北凡有家不能回,在這裡跟個丫頭裝瘋賣傻,真是替薛北海不值。”陳夫子不屑地搖頭,“都說他玩物喪志浪費那一身的天賦,果然不假。”

魏新傑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搖頭,“我倒不這麼覺得。”

陳夫子意外,“將軍覺得,薛北凡不是江湖傳言的爛泥糊不上牆?”

魏新傑淡笑,雙手被在身後眼神也銳利了幾分,“看到剛剛那堵牆了麼?”

陳夫子有些語塞,不怎麼服氣,“的確內力深厚,那是北海派的根基好。”

魏新傑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他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那姑娘。”

陳夫子皺眉,“薛北凡跟個痞子似的,全無鬥志……”

“呵呵。”還沒等他說完,魏新傑忽然冷笑了一聲。轉過身,他拍拍陳夫子的肩搖着頭走了,那意思——多說無益。

這位陳夫子也來頭可不小。此人別看文生打扮,其實是個武將。官居副將一職,正三品,人稱假書生陳判,是魏新傑得力助手之一。陳判出身草莽,早年跟隨魏新傑的父親進入官場,從此仕途坦蕩一路高升,屬於魏家的家臣。

江湖人麼,總有好勇鬥狠之心,在大多數人看來,薛北海和薛北凡兩兄弟在江湖上評價不一。薛北海是天下第一高手,薛北凡卻是扶不起的阿斗,玩物喪志有辱家門。

薛北海死後,北海派毫無意外地被人鵲巢鳩佔,而這奪門殺兄之仇按理說不共戴天吧?薛北凡卻人影不見,不聞不問,可謂不忠不義。隨着薛北海死訊的傳開,薛北凡也讓越來越多的江湖人不齒。

另外,天下第一死了,其他千千萬萬曾經打不過天下第一的高手們都爭着想當天下第一了,薛北凡突然出現,自然勾起了陳判的好鬥心。

陳判對着一旁隨身侍衛招手。

“副將。”

“跟着那兩人,告訴我薛北凡落腳處。”

“是!”

……

此時,小刀正牽着“二牛”回城呢。

“你打了個馬虎眼,可未必見得就騙過他魏新傑了。”薛北凡問小刀,“他若鍥而不捨追來,遲早會調查到我們身份。”

小刀依舊往前走,耳後兩綹微卷的長髮輕輕晃着,顯得格外活潑,嘴裡也不饒人,“怕他作甚。”

薛北凡好笑,“你是顏小刀不?之前膽子比兔子還小。”

“你膽兒才比兔子小呢!”小刀一揚下巴,“我怕什麼,你不說了麼,誰欺負我就幫我打得他滿地找牙。”

薛北凡無言以對,敢情給自己找了那麼大個麻煩。想了想又架不住好奇,“你是真的看不上天下男人啊?那魏新傑翩翩佳公子,有名聲有地位好得都快飛起來了,你怎麼也不給個好臉色看?”

小刀忍不住呲了呲牙,“這種男人我最討厭。”

“哪種?”

“翩翩佳公子,有名聲有地位好得都快飛起來的那種啊!”

“爲什麼?”薛北凡看着小刀,“你變態?”

小刀踹他,“你才變態。”

“他可是全京城的女人都在搶。”

“就是因爲搶的人多才別選!”小刀略得意,“我娘說了,最好的那種男人,很多人都看不出他好來。好東西都要花心思找,天上纔不會白白掉下餡兒餅來,真接着了,也不懂得珍惜。”

“有道理!你看看我。”薛北凡聞得此言來了興致,指着自己問小刀,“我像餡兒餅不?”

小刀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扭臉,“我去找條河洗洗眼睛!”

薛北凡望天。

又走了一陣,小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湊過去,“薛二牛。”

薛北凡臉就有些垮,“二什麼牛,我那麼帥,你大哥纔是牛。”

小刀瞪他一眼,也不跟他辯,而是問出心中疑惑,“薛北海是你親大哥麼?你是不是撿的?”

小刀一句話,薛北凡差點被唾沫嗆到,張着嘴問她,“什麼?”

小刀微微一撅嘴,輕聲細語說了句,“我覺得他在利用你。”

薛北凡一愣,腳下步伐不自覺地亂了亂,但是瞬間調整了過來,嘴角不自然翹起,挑出一個笑容來,幸虧小刀一直看前方,沒注意到他的尷尬神情。

“爲什麼這樣想?”

良久,薛北凡才問,“又跟你孃的什麼金玉良言有關係?”

“嗯?”小刀回頭,“跟我娘啥關係?”

“你娘會看男人麼。”薛北凡此時已經恢復了一貫的自如隨意,打趣着問。

“我娘會看男人就不會跟我爹弄成這樣啦。”小刀晃了晃腦袋,兩綹長髮劃出個好看的弧度,扭了兩下才停下來,“她不過是叫我別吃虧,教我做刺蝟。”

薛北凡覺得刺蝟用來形容小刀實在貼切,“嗯,箭豬也差不多……”

“去!”小刀一個飛踹,薛北凡輕輕鬆鬆躲開,“能當刺蝟也不錯啊。”

小刀皺鼻子,一臉苦相,“刺蝟嫁不出去!”

“誰說的?那小刺蝟哪兒來的?”薛北凡一句話將小刀說樂了,笑眯眯點頭,“也是哦。”

“你幹嘛說我大哥在利用我?”

又過了一會兒,薛北凡還是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皺眉看着小刀。

小刀原本都快忘了這茬了,聽他問起,無所謂地“哦”了一聲,“我總覺得你好像有些吃虧啊。”

薛北凡皺眉,“我哪裡吃虧?”

“你今天好多問題啊,我可沒挑撥你們兄弟感情的意思啊,只是覺得原本事情跟你無關,扯你進來你也得不着什麼好處。若是換了我,有麻煩自己扛不就得了,兄弟姐妹拉進來做什麼。”

話說完,也進城了,小刀一把拉了薛北凡的袖子,“薛二,咱們吃牛肉麪去吧?那家的牛肉麪用老湯做的,曉月說可好吃了!”

薛北凡呆呆叫小刀拽着進了面鋪子,小刀伸出手指對夥計笑呵呵,“兩碗招牌牛肉麪,大碗的!多擱辣椒多擱蔥!”

“好嘞!”夥計搭着幹抹布,吆喝着菜名兒就走了,有人來給兩人上大碗茶。

薛北凡在桌邊坐下,小刀拿了茶洗筷子。

咬着筷子等面吃,小刀東張西望的,一回頭,就看到薛北凡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正看着她呢。一驚,小刀往旁邊側了側身,先往後瞧瞧,見沒人,回過頭問薛北凡,“幹嘛?”

薛北凡沒回答,似乎是發呆。

“喂!”小刀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回魂了。”

這會兒,熱騰騰的牛肉麪也上來了,小刀先夾了一塊牛肉嚐嚐,滿意點頭。呼嚕嚕一口面吃下,鼓着個腮幫子嚼,擡頭見薛北凡還發呆呢,小刀拿筷子夾走他碗裡一塊牛肉。

薛北凡回過神來,問,“你覺得影子怎麼樣?”

“啥怎麼樣?”小刀沒聽明白,又吃第二口面,“呼嚕嚕。”

“你好歹是個美人,吃麪斯文點好不好?”薛北凡一臉痛心疾首地問小刀。

“吃牛肉麪太斯文對不起廚子!”小刀理直氣壯回了他一句,那筷子敲敲他碗沿兒,“吃啊!發什麼呆。”

薛北凡夾起一筷子面,擡頭,隔着輕薄如淡淡煙霧的熱氣,問小刀,“影子?”

小刀睜大了一雙眼睛看他,“影子?”邊伸手招呼小二,“給我碟醋,十個煎餃。”

“飯桶啊你?”薛北凡無語地看着小刀。

“我吃五個你吃五個!”小刀瞪他一眼,“你個大男人不會連一碗麪五個煎餃都吃不下吧?”

薛北凡將筷子往碗裡一插,還想說話。

小刀趕緊把筷子拔了出來,“香爐才插香呢,館子吃飯有規矩的——摔碗罵廚子,插筷咒店家,破盤破碗是叫花,小心捱揍!”

“你哪兒知道那麼多一套一套的。”薛北凡笑着搖頭,吃起面來。

“我娘教的唄。”小刀見煎餃來了,先用筷子在每個上飽滿的煎餃上戳洞,再往上潑醋。

“唉!”薛北凡趕緊擋,“我不吃醋。”

小刀扁着嘴,“男人哪兒那麼多講究,塞嘴裡嚼了咽肚麼!管他甜的鹹的。”

“你……”薛北凡叫她氣笑了。

“對了。”小刀啃着個煎餃,問他,“你剛剛說什麼影子啊?”

薛北凡此時已經不想再說這事兒了,只是一聳肩,“哦,沒什麼,小時候喜歡影子。”

“我也喜歡啊,哈!薛二你還有些品味。”小刀對他豎豎大拇指,“影子多好,你怎麼困苦它都不會離你而去,悶了還能跟它玩會兒。”

“跟影子怎麼玩?”薛北凡不解。

“跟它講話唄!”小刀眨眨眼,“只要你認真講,它一定認真聽,而且聽了絕不說出去。”

薛北凡沉默良久,微微地挑起嘴角,“那若是有影子一樣的人呢?”

“哪裡會有那種人。”小刀說着,又想了想,“啊,我知道爲什麼看曉月順眼了!她就像個影子似的啊!安安靜靜跟在別人身邊,有什麼都憋在心裡,受了委屈也不說出來,還把自己弄得黑乎乎的。”

薛北凡繼續吃麪,雙眼定定地看着麪碗。

“哎呀!”

“咳咳……”小刀忽然一驚,薛北凡一口面嗆住,捶着胸口無語看她。

小刀一拍手,“我知道那機關在先雲廟的什麼地方了!”

薛北凡不自覺地止住了咳嗽,眼神略一恍惚,隨後一挑眉,“影子?!”

小刀笑得甜美,那筷子輕輕一敲桌面,“你還真不笨。”

薛北凡被誇了,立刻笑得滿足,小刀扭臉,“夥計,再來碗幹挑牛筋面!”

“還吃?”薛北凡一驚。

“我給曉月帶的!”小刀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腳,“你纔是飯桶!”

“我沒說飯桶……”

“你眼睛說了!”小刀虎視眈眈拿筷子指着他,“你還想說我胖!”

薛北凡張了幾回嘴最後還是老實閉上了,伸手一捂眼睛低頭吃麪。他現在覺得這世上唯女子難養也,任何小人在這瘋丫頭面前都不算什麼。

“面好吃吧?笑得嘴都歪了。”小刀瞅着薛北凡邊吃邊笑得一臉開心,也覺得有趣,難得薛二還會傻笑一回。

薛北凡更納悶——自己有在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