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久聞言,陡然一愣,不禁瞪大了眼睛。
這男子,設身處地想着,竟是這般在理!
“造船而行乃是上次,可是一來,如今樹木不夠繁茂,造船也需時間,我派人探查過,他們造船,便是日夜趕工,最早也是明天上午,加上需要讓人加以熟悉,最早出兵,估計也是明日下午。”
“二來,造船而行也須得選擇時間,若是能輕易被我方發現,那麼便是費力不討好,船算是白白造了,還要賠了性命,故而,他們想必會選擇天色較暗,較不易辨識時動手,依我看來,應當便是明日傍晚,或是夜裡。”玉辭沉聲道。
“若是我此時便發號施令,令衆人戒備,一日之後,兵士們早已怠惰,到時候敵軍突襲,我方定會被打得猝不及防,還易被敵方安插在營中的線人知曉了去,這樣子,我方更是危險。倒不如先尋常巡視,明日上午或是正午,在行安排。”
玉辭說得平平淡淡,一旁,墨久卻是愈發得驚詫,末了,瞧着面前冷清如水的男子,他心中只有四個字:名不虛傳!
“是墨某莽撞唐突了,甚是慚愧。”終於,墨久一個俯身,拱手而言。
玉辭卻依舊淺淺淡淡,那面上連獲得了認可的欣喜都瞧不出來:“多謝墨帥理解指點。”
墨久瞧着面前這個平淡依舊的男子,心下竟是莫名地發慌,這男子簡單立在他面前,一言未發,可他卻已分明感覺到了駭人的威懾!
“只盼主帥旗開得勝。”他拱手,繼而轉身離開,便是片刻也不肯多留。
那男子的目光冷清得如同寒劍,竟是比敵人還讓人膽寒。
此時,薈城郊野,已然淅淅瀝瀝落了雨,這雨,又夾雜着些寒冷的雪,和着冷清的月色,打在身上,又冷又痛。
月色下,兩抹身影飛掠着來去,卻迅疾得如同初春的燕子。
半晌,卻只見東風笑一個飛快地出槍迴轉,那寒光硬是在空中落了一個華美的銀泉,她手裡執着槍,狠狠想着那個女子劈刺而去,快得很。
那女子一愣,那寒光花了她的眼,只是擡起手來,快速地執刀而擋,叮叮噹噹的,卻是愈發覺得力不從心了。
東風笑的脣角,卻忽而揚起了一抹笑意。
她驟然將這槍桿在地上一刺,身形一個飛掠,竟是飛快地躍到了這女子的身後,正對着她的後背,甩開腿來便是狠狠一腳。
“唔呃——”
那女子尚未反應過來,便只覺背後一片劇痛,一個趔趄便撲地而倒,可作爲一個殺手,也是個反應極快的,她方纔着地,便不顧疼痛,飛快地一轉身子,想要蹬腿一躍而起。
不想,方纔轉過身來,頸項之上,便多了一處冰涼的、駭人的觸感。
這女子擡起頭來,瞧着面前的東風笑,她拿槍狠狠比着自己,面容上盡是寒冷,脣角尚且帶着方纔她自己咬破的血,可和着月光一瞧,竟是愈發駭人了!
“你……”她呲牙咧嘴低聲喝着。
東風笑一笑:“你便是那城口通緝令上的女殺手?呵,久仰大名。”
這女子,便是尹秋,聞言冷哼一聲:“怎的,也知道我項上人頭值錢?!”
東風笑一笑,這女子的項上人頭的確值錢,可她東風笑便是取得了,交了人頭,只怕要將自己的人頭一併搭了去,她纔不稀罕這人頭。
“我現在無意殺你,只想知道,你爲何對我動手。”東風笑顰了顰眉,沉聲道。
“我動手?你若是不先扶槍,露出那般重的殺氣,我又豈會稀罕動手。”這女子冷笑,遊走江湖多年,她早已明白如何搶佔先機,便是在對方方有殺機之時,便一擊當先!
東風笑聞言失笑,她不過是下意識地扶槍,怎的便引來了這莫名其妙的一場惡戰。
“我只是習慣,無意開戰的。”
聽那女子依舊是冷哼,東風笑也無意管她,竟是陡然鬆開槍來,問道:“我聽說過你的事,卻是不知,你爲何要殺那麼多人?”
尹秋只覺得頸項上的壓迫瞬間消失,知道她移開了槍,一愣,卻又邪笑道:“呵,我手上人命衆多,我的人頭更是值錢,你也肯鬆開槍去?!”
東風笑只是笑笑,心道,我能贏你這一次,非是僥倖,而是實力,如此便能贏你第二次,第三次,千萬次,豈會在意這送一下槍,卻是笑道:“你手上的人命,豈會比我多。”
那女子聞言一愣,卻瞧見東風笑再度將長槍探了過來,面上的笑容卻是瘮人的。
“你瞧我這紅纓,便是人血染成的。”
尹秋又是一愣,也忘了起身,只是打量着她的紅纓,如今天落了雨,可是這紅纓被沖刷着,竟是絲毫不掉色,若當真是人血染成,那……
她咬了咬牙,不僅駭然。
“我信你並非是方纔那男子麾下之人,但是我對那幾人,也有些興趣,故而也想尋你談論一二。”東風笑又將槍收了回去,竟還探出一隻手臂來,給這個令南喬人膽寒的女魔頭。
尹秋一笑:“好,我便信你,反正此番,也欠了你一條命,若是哪一日我當殺你,我便放過你。”
東風笑一笑:“先行謝過。”
尹秋四下一瞧,道:“你若信得過我,我們便換一處詳談。”
江湖之人,最重的便是‘義氣’二字,東風笑瞧了瞧她,便信了她,也是頷首,相視一眼,二人便一路拐繞,尋了一處草棚躲着雨。
“你既是想知道,欠你一命,我便告知於你,我尹秋雖是臭名昭著、惡名遠揚的女殺手,可絕非冷血之人,我殺人,並非是受人指使,殺人不眨眼,委實不過是爲了復仇二字。”
東風笑顰眉:“仇?”
“不錯,復仇。”尹秋狠狠擰了眉頭。
“我本是南喬國明山弟子,學得一身功夫,本也沒什麼大志向,直到那日碰見了一個人,徹徹底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那天我受師命下山送物,一路上捱了紈絝子弟的調戲,砍了人家一條手臂,不想那子弟家裡頗有門道,便生生賴上了我。便這麼被送進了衙門。”
“當時的縣官,是一個剛上任的公子,長得清秀乾淨,一臉嚴肅坐在大堂上,聽着那紈絝子弟和他的家丁洶洶而言,可我畢竟是傷了人,也是嘴短,打小不接觸世事,知道的也少,也不會說話,就那麼傻傻地等着人家給我扣罪名,心裡有苦也說不出來,覺得被戲弄聽屈辱的,憋着也不肯說。”
“但是那縣官卻看出問題來了,第一日罷庭,第二日竟是叫來了許多受過那紈絝子弟一家子欺壓的百姓,那大堂可是熱鬧起來了,應是將那紈絝子弟弄了個啞口無言,最後,我就賠了些許銀兩了事,那一家人都進了大牢。”說到這裡,尹秋的眼睛裡亮晶晶的。
東風笑瞧了瞧她,點頭,只是聽着。
“可是我後來才知道,那個紈絝子弟家裡,也不僅僅是有錢的。可惜那時候,我到底是知道的太少了。”尹秋苦笑。
“當時這事情結束,我迷迷糊糊地卻也覺得輕鬆,便要謝過那個替我平冤的縣官,他笑起來,挺好看的。我知道他叫江洛,我看着他笑,當時就不願意回去了,匆匆忙忙跑回去給師父交了命令,又回來尋他。”
“可那個時候,他不見了,我功夫好,四下找尋,最後在大牢裡找見了他,本來笑起來那麼好看的一個人,當時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當然,還是,還是好看得緊。”尹秋說着,坐在地上,雙臂抱着膝,瞧着外面淅淅瀝瀝的寒雨。
“我搶了獄卒的鑰匙衝進了他的牢獄裡,我問他還記不記得我,他點頭,又衝我笑了,我想帶着他跑,那些人攔不住我,可是他不肯,他說他的母親還在那羣人手裡,他不能走。”
“他的母親在哪裡,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留在那牢獄裡,天天摸出去買東西,在小心地摸回去,給他弄吃的喝的、藥品等等,照顧他,後來我問了好久,才知道他之所以被抓進來,便是因爲當初他判了那個紈絝子弟,因爲當初……他救下了我。”
“他一開始不肯說,後來有一次他受刑,被拖回來,我聽獄卒說的,我問他的時候,他卻只說……說他歡喜我亮晶晶的眼睛。”
“然後……就到了行刑的日子,他就走了,死在了菜市口的斷頭臺上,他上去的時候還回過頭來衝着我笑,笑得那麼好看,可接下來……接下來血花就從斷頭臺上濺起來了,他死了,被毫不留情地殺掉了,那些人圍在菜市口,看着他被殺,他被殺的連尊嚴都沒有……”尹秋說着,聲音很低很低。
“我當時很痛恨我自己,爲什麼……爲什麼沒有在這之前,把我自己給他,讓他留個後?爲什麼沒有提前替他備個毒藥,讓他死得有尊嚴?一切都太晚了,我只能默默地記下來每個人的嘴臉,那刑場上笑着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她咬着牙,狠狠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