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薄媚拿司徒涼心不好辦。
首先, 她自己是不會殺人的;第二,她手下也不會殺人,不不不應該說她手下根本就沒幾個人, 春日宴臨時招來的死士後來也因爲口糧不足遣散了, 並且宮裡沒刑部也沒監牢;第三, 她仔細想了想, 對參與滅亡薄野的東戈, 心裡當然是恨的,但可惜它是三國之中最弱最沒作爲的一個,攻樂邑時着實沒見着東戈軍進城來燒殺搶奪, 所以恨的程度從那兩國排下來依次遞減沒給東戈剩了多少,再說司徒涼心也是後來才繼位的, 老子留下的爛攤子, 萬一他那時並不知情呢?想想也挺無辜的。
再者, 雖然她半點印象沒有,但慕廣韻說司徒涼心曾與她同窗三年。這就更不好辦了, 萬一當年大家還是有些情分的……這可怎麼下手這?
既然不好殺他,不如加以利用。
在借用(扣留)隔壁來送三大厚禮的使者看守司徒涼心數日之後,薄媚把他們幾個遣回去了。
這一日先送了珍餚到關押司徒涼心的房間,然後薄媚親自前來造訪。
一進門,薄媚直截了當問:“你有外應嗎?”
“……”司徒涼心反應了好半天, “很顯然沒有啊, 不然我現在會還在這裡嗎?你宮裡防守這麼弱。”
“連個救駕的都沒有, 你這君王怎麼當的?”
“……”司徒涼心苦笑, “可說呢。他們大概巴不得我死在這裡吧, 既解決了我又製造了舉兵的契機,一舉兩得。”
“誰?”薄媚敏銳察覺, 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他國中有人包藏反心。
“說了你也不認識。”
“說來聽聽。”
“齊瑧。認識嗎?”
“不認識,幹嘛的?”
“就說你不認識還問。幹嘛的……這可是我東戈機密,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此時,陽正甫俯到薄媚耳邊說了兩句話,薄媚點點頭道:“原來是你國中持國已久的大將軍齊瑧,也就是你的國舅爺啊。聽說他生得英俊威猛,驍勇善戰,近年來屢建奇功,頗得民心……”
“別說了,揭人傷疤,痛。”司徒涼心捧心。
“你好像並不擔心啊?”薄媚奇怪,他看起來竟比那天春日宴上還要輕鬆,“你現在可是性命攸關。”
“這不還沒死呢麼。”
“你也看到了,慕廣韻背信棄義了,他已經殺了盟友雍門襄,下一個就是你了。”薄媚正襟危坐挑撥離間。說完瞥了他一眼。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成王敗寇,願賭服輸。”他翹腿笑笑,不像是裝出來的坦然。薄媚更加奇怪了,仔細想想,從前好像還沒機會了解過司徒涼心,只知道他是個不大着調的紈絝,性格品質倒一概不知。
“若我放你走呢?”隔了半晌,薄媚方道。
“什麼?”
“我有個提議,對你我都好。”薄媚轉眼看他,“我放你走,不,我跟你走。你之前不是派人秘密傳信,說願娶我爲妻,並擁立珏兒爲帝麼?我現在也不問你有何目的,我跟你去東戈,幫你贏百姓輿論,你答應庇護我與弟弟,免受慕廣韻追殺。”
“你真以爲你弟弟的手臂是慕廣韻傷的嗎?你不知道,他對你……”
“這不是重點。”
司徒涼心突然蹙眉看她,也不知想到什麼,沉默了許久,方纔垂眼輕笑:“你曉得‘擁立’是什麼意思?是‘傀儡’的意思。”
“這也不是重點。”
“……我知道我知道,愛越深,恨越深。你現在,只是想離他越遠越好。”西風吹破窗紙,春季的天氣,早上還是晴空萬里,此刻已經黃沙漫天,沙礫被風捲進屋中,司徒涼心揉了揉眼睛,再擡頭時,雙眼竟有些發紅。想是迷了眼吧,因爲他沒有理由哭泣。
“阿苦……我已經知道了,之前是我們認錯了人。國威說的沒錯,從來直覺比證據更可靠。可惜男人都是粗心的,不然也不至於……其實你一點不曾變的,縱然你忘了我們。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不算不知道,自上山那日,到如今,都已經十年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雲和山上最搗蛋的就是你跟我了……哦對你不記得了。我們幾個人,說好了的不離不忘,怎麼就連十年光陰都熬不過,各自分道揚鑣……”
薄媚揉揉腦袋,頭疼,他說的東西她半點都沒印象:“先別懷舊,等以後成婚了有的是時間懷。先說重點,你願不願意按我說的做?”
“哎嗨,你還真是沒情調。”司徒涼心換隻腳翹起,抹一把眼睛,靠在寬大椅中,“成婚可以考慮,畢竟我當年也挺喜歡你的。放就不必了,我就待在這裡哪兒也不去,我怕被人半道暗殺。”
薄媚懶得跟他扯淡,起身出門:“那麼就這麼說定了,等我安排好車馬,選個半夜啓程。你好好歇息。”
“哎哎怎麼就說定了呢?你不是來找我商量的麼……”
“抱歉,不是。”門“嘭”地關上。
……
於是司徒涼心就這樣被薄媚威逼利誘着踏上了歸鄉路。
這要多虧蕭長史在翻修宮牆時偶然發現的一條前朝鑿出的通往宮牆外後山的地道,那裡沒有蒼慕侍衛把守。薄媚帶了弟弟薄珏、陽正甫,和蕭長史。
當然是趁慕子衿呼呼大睡的時候。
至於公玉侯王……早在慕廣韻從蒼慕故地回來的當天,他就留了一封信離開了。信上說——芳魂玉隕,憑弔佳人。四海尋她,來日再會。
薄媚不知他的佳人是誰,大概就是令他把酒高歌“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的女子。或男子。
隨他去,他本就是天地間一孤鴻,自由自在,不該落腳。
至於琴師葛英……薄媚留了封書信,勸他去隔壁謀職。當然他眼瞎,看不到信上內容。不過沒關係,會有人給他念的。這些薄媚都是安排妥當的。
司徒涼心雖說城外沒內應,但到底國中還是有自己的支持勢力的,這幾日正派了人來埋伏在樂邑周邊,伺機解救國君。所以一行人一出城便得到接應。爲了防止東戈的人也對自己跟弟弟暗下毒手,薄媚和弟弟和陽正甫同乘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蕭長史則騎馬跟在隊伍裡。
月明星稀,春寒料峭。薄媚懷抱着弟弟,與陽正甫小聲商討大計。
這一次投奔東戈不是貿然行動。是因爲陽正甫在帶着薄珏流亡的幾個月裡,偶然得知自己早年的學生有在東戈朝中任職的,其中有兄弟二人是當朝文官政要。於是回來後便與薄媚商議,不如委身於人,靜待時機,借東戈的手對抗慕廣韻之餘,有學生的照應,也好在東戈王宮立足。來日再看,能否攬得大權,滅了司徒一家,重奪帝位。
想來光明滿滿,實際道阻且長,薄媚知道。也不知會否在第一步就失敗,最終淪爲無稽空想,薄媚不知道。
畢竟他們只有四個人,而東戈有千萬人。且看樣子東戈國中也正是暗流涌動,各方勢力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去了,到底是斡旋其中,還是淪爲政鬥炮灰,也難說。
只有,盡人事,待天命。
但她卻沒料到,不必等到第一步,她會直接在第零步就失敗。
夜闌人靜,遠山如畫。薄媚推開車窗,看着身後故里城池漸行漸遠,幾多惆悵。會回來的,很快,就會回來的,換一副榮光,衣錦還鄉。然後再不離開。
她嘆口氣關上車窗時,並未留意到,城門之下那波動了整個地平線的暗塵隨馬。
……
當夜,得到薄媚離開樂邑的消息的同時,慕廣韻收到千里加急,是個極其出乎意料的惡訊——
流火國宣稱天子屢屢背信棄義,這一次竟爲一個女人大殺天下異姓王侯,舉着替□□道的大旗,舉國反了。並且,之前樂邑派往流火的一行官員,早在到達的當日,就被流火王全部殺死,還命使臣將頭顱送回,這夜剛好到達。
沒錯,雍門襄沒死。
並且,春日宴上慕廣韻的行爲,正好給他提供了造反的理由和機會。
慕廣韻震怒。
多日來心裡的蹊蹺,終於水落石出了。
這將是一場比兩年前更可怕的惡戰。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