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別鶴》講的是一個夫妻恩愛兩分離的故事, 如《孔雀東南飛》那般決絕悲傷。好在結局是好的,破鏡重圓。
“商陵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母將爲之改娶。妻聞之, 中夜起, 聞鶴聲, 倚戶而悲。牧子聞之, 愴然歌曰:‘將乖比翼隔天端, 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寢食。’……”
“商陵聞別鶴,恩愛永相離——”
……
“怎麼可以這樣呢?”薄媚聽了憤憤不平,“我說慕廣韻啊……喂, 慕廣韻……在想什麼?”
“沒什麼……怎麼了?”
“這世上真是什麼荒唐的事情都有啊,改日去拜訪一下你的父母吧。”
“作何?”
“跟他們開誠佈公談一談啊, 我要告訴他們, 暫時沒有孩子, 不是什麼大事,來日方長, 總會兒孫滿堂嘛……”
“誰說我們是因爲這個——”
“不是嗎?那我們……是爲什麼原因分開?”
慕廣韻含笑睨她一陣,俯到她面前,吐息相聞:“這麼說,你是願意同我重修舊好了?”
“我可沒這樣說……”薄媚隨手推開他的臉,“你都不同我講過去的事情, 我是一點想法都沒有的。爲什麼不肯講給我聽呢?”
“再等等。”
“等什麼?”
等你忘得再幹淨一些。慕廣韻心裡想着, 卻笑對她說:“等我編妥。”
“哼哼, 儘管去編。”薄媚撐着頭認真聽書, 並不當真, “也好,晚點再告訴我也沒關係, 不告訴我也沒關係,反正就算告訴了,我也還會忘記。”
這話讓慕廣韻啞口無言。她認真聽書,他卻有些心不在焉,手裡攥着方纔車窗裡遺落的那隻淺黃紗巾,指尖幾乎要把角落裡用紅絲綴成的字樣摩挲平了。
一個“白”字。
從前夙白的面紗手帕,也都是要鑲一個“白”字的。
……也或許是這舞姬姓“白”?
故事落幕,薄媚起身給賞錢時,慕廣韻看到了街道拐角處一隊行色匆匆的常服侍衛。要不是認得爲首那人,慕廣韻也不能一眼認出是樂邑軍隊來人。當即四下尋找有無他白歌的人,沒有。
延俊轉過街口,朝這邊走來。
慕廣韻若無其事避過他的目光,起身拉了薄媚便走,背對延俊,匆忙卻鎮定。
“做什麼這樣着急?我還有幾個疑問沒向那說書人問清楚呢……”
“別回頭。”慕廣韻低聲吩咐,“刺客追來了。”
“哪裡?”
“說了別回頭!”慕廣韻乾脆一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小小身軀死死鎖在自己懷裡,不能扭頭不能分開,裹挾着大步向前,“這樣不聽話,夫君可要不開心了。”
“還真是霸道極了!放手放手我自己能走——”
“要我抱你嗎?”
“不要!”
“那就乖乖跟我走。”
轉過大街小巷,盡往繁華的地方走。穿過重重人影,方纔把人甩開。延俊似乎還未發現他們,畢竟他們身上穿的是當地人的衣服,又勾肩搭背一副親密無間。
不覺間到了傍晚,暮色闌珊。他們走了與回客棧背道而馳的方向。城也出不去了,延俊的手下在四方把守。慕廣韻領着薄媚穿過一條幽長小巷,小巷盡頭有一處空置人家,他前日早已打探好了。
小巷走到一半天下起了雨,足以見得這是一條幽長的小巷。春雷陣陣,驚風驚雨。慕廣韻感覺頭腦有些昏沉,晦暗的光景中,一幅幅充滿回憶的畫面閃現眼前,如他每一個夢魔降臨的夜晚。現在連夢魘來臨前都常常有所徵兆,幻象連連,意識神識不得已控制,真是越來越不濟了。
他現在就恍然生出一種錯覺,彷彿手裡拉着的是阿苦,就是阿苦,從來都是他的阿苦,面具上飾了三枚白鶴翎羽的,不用回頭也知道,其中一枚折了,搖搖欲墜,空懸在哪裡。
他回頭去看,彷彿渴望得到印證,隔了霧濛濛的雨簾,看到了那一雙明媚清澈的眼眸,如記憶裡一般,半點不摻假的。她爲何伸手?好像想要扶他——
“你怎麼了?生病了嗎?”
“沒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在耳邊,一點也不真切,“客棧想必已經有刺客找去了,我們今日住在這裡,天亮出城……你稍後先進去,我換衣服就來。”
“……你在雨裡換衣服?”
“不是不是不是,口誤……”慕廣韻揉一揉額角勉強喚醒自己,“你先進去換衣服,我稍後就來。”
“哦……”
薄媚進了房門,慕廣韻撿起地上一枚尖利石子,在牆上刻印記。但手上乏力,怎麼都劃不深刻。待找到公子桀,定要問問他,他體內斷魂的毒究竟有未根除。
“你在標記啊?等人來找我們嗎?”薄媚已換了屋中一身乾淨衣服出來,見他辛苦,歪頭看了一陣道,“你這樣不行的,刻的這樣隱秘,誰看得到啊。”
“寒非看得到的。不能太明顯,會被有心人發現。”
“這記號只有你和他認得嗎?”
“是的。”
“等着。”薄媚轉回屋中,叮呤光啷半刻,端了一盆水出來,耳朵後面彆着一支筆,嘴巴里還叼着一支。盆往地下一擱,裡面水色淺黃,水底幾片樹皮。剛要張口說話,嘴裡的筆“啪”一聲掉水裡了,拾起來甩一甩,遞給慕廣韻道,“喏,我從今天的藥包裡抓了點秦皮出來。蘸秦皮水浸液寫字,陽光一照,就會泛起碧藍色熒光。你把記號畫在……就畫在這門聯上好了。我幫你——”
她兀自在那邊照貓畫虎,他心裡卻突然翻江倒海。
“誰教你的?”他聲音低沉。
“什麼?”
“秦皮入水。”
“常識吧……記不清了,反正就是知道,大概小時候這樣玩過吧……”
“阿苦……”他呢喃般喚了一聲,她手上一滯,筆尖水液在牆上流了一道痕漬。慕廣韻突然奪走她手裡的筆,狠厲翻過她的身體,抵在牆上,低頭近近逼視,“你究竟,是不是……”
薄媚蹙眉看他,有些困惑。
“秦皮入水有熒光,是你當年慣用的小戲法,對不對……雲和老頭衣服上的烏龜,也是你偷偷畫的……還有教你《秋水》打譜時,你開小差在紙上畫的那一個……”那一個我。
“慕廣韻,你怎麼了……”話未說完,嘴已被他堵住,蠻橫無理,毫不留情。脣齒相撞,無處可躲,不消片刻便嚐到了腥甜味道。他還不退開,越是推他,越是加大力氣,彷彿要把人揉碎了化進自己的骨血一般。
炙熱的鼻息噴薄在她的臉上,灼人,燒心。她剛好傷寒鼻塞,不由得想要大口呼吸,嘴巴卻被他糾纏堵死,只得隱在對方粗重的呼吸聲下放肆喘息,然後兩下聲息交纏,突然間天大地大,紅塵喧囂飄遠,只剩了這方靜謐中的洶涌,曖昧得不可方物。
吻罷時,她因站在屋檐下一身清爽,他卻已經全身溼透,雨水沿着鬢髮滴落,眉目朦朧迷離。勾手擡高薄媚下巴,看進她的眼睛:“記得當年你對我話說了一半,好像是關於阿苦阿甜。當時我沒耐心去聽,現在我想聽了,你繼續講,好嗎?”不管你說你是阿苦還是阿甜,不管阿甜是何人,只要你說,過去我們曾經相識一場,我便覺得彌足珍貴。他甚至不知,自己心中是這樣想的。
“講什麼?”
“呵,又是這樣一副茫然表情……”慕廣韻撫她臉頰,一陣輕一陣重,不知是愛憐還是疼惜,或者是痛恨,“又說不記得?”
“是不記得。”
“好一個不記得……”
“慕廣韻你喝酒了嗎?怎麼沒喝就醉了?”
“告訴我,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哪裡做錯?”
“哪裡做錯,哪裡做錯了……”
“慕廣韻,你眼睛好紅……手也是燙的,生病了嗎?”
慕廣韻咬牙不語,下頜骨線條分明帶着狠意:“薄媚你聽着,我一定會讓你恢復記憶,把一切給我說個清清楚楚!是與不是,真與假……否則此生,休想解脫!”
薄媚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鬆了手,跌跌撞撞進了門去。薄媚看他合衣睡下,不知他因何入瘋入魔,在牀邊站了一站,遲疑地道:“我去幫你找大夫。”
“別去。”他一把扯得她倒在懷中,翻身手□□纏,牢牢禁錮,“待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許去。”
下一刻已經鼻息綿長,沉沉睡去。薄媚動不得身。
……
又做噩夢了。
夢裡桐花落了一地。他彷彿有話要對她說,潛意識裡隱約知道,她就在樹下,一出門就看得到。
可是推門一片空茫,連天連地的大雪,一個人也無。
連那株白桐也無影無蹤。
突然雪中一點殷紅躍入眼眸,不知是從空中墜落還是由地底滲出,好像就那麼憑空出現了,染得滿地白雪漸漸緋紅……突然間驚心動魄,他赤着足便踏入雪中,沿着觸目血跡一路走,一路走……
哪裡來的血跡?
心中百般焦灼,卻無論如何叫不上來那個人的名字。他知道自己現在滿心滿腦牽念的都是她……
她雖無有名字,卻有背影。那背影——
“公子,公子——”有人急急喚他,將他喚回現實。他猛地睜開眼,猶未從恐怖夢魘裡徹底驚醒。
……喚醒他的是孟寒非。身旁牀榻空無一人。窗外天光大亮。
“薄媚呢?”
“沒見啊,屬下來時就只有公子一人。”
慕廣韻二話不說,箭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