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丑時中, 薄媚誕下一對龍鳳胎。幾乎耗盡了她一生的力氣。
當嬰兒的啼哭響徹房間時,她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心安。
因爲不足月,兩個孩子都長得瘦瘦小小。產婆問薄媚要不要看一眼, 薄媚咬着顫抖的嘴脣扭向牀榻裡側, 說不看。
看了, 就是牽絆了, 就捨不得了。
不看。
她摸出枕頭下的匕首, 抵在了自己的腕上。
嘈雜聲便是在這時響起了,庭院外幾乎亂了套,有人驚呼“陛下回來了”, 聽不出其中是喜是憂。薄媚背脊一僵,突然動不了了。也說不出心裡是喜是憂。只是不受控制般, 淚如雨下。
她居然聽到自己心裡在說“幸好”。但是, 幸好什麼呢?他回來了, 該替珏兒感到威脅纔對。
慕廣韻一踏進宮門便聽到了嬰孩響徹天際的清脆哭聲,說不出的欣喜。來不及安頓人馬, 來不及昭告天下,一柄劍劈開路上重重障礙,徑直走向晨曦宮。如今兩宮並作一處了,他感覺路途格外遙遠,遠得總也走不到。
幾乎是小跑着過去的, 越跑越快。
站在門外踟躕半晌, 方纔小心翼翼叩了叩門。裡面燈火通明, 孩子在哭, 卻無人應聲。
原來產婆是陽正甫請來的人, 聽聞舊朝天子復生回來了,當即嚇得逃走。屋裡只剩了薄媚和孩子。
他推門進去, 一步一步,故作鎮定地,走到牀榻旁。望了一眼牀腳的襁褓,並排兩個。不由得笑笑,卻先俯身去看薄媚。見她向裡側臥,雙眼緊閉,彷彿熟睡。許是分娩時太過痛苦,她哭得滿面紅痕。
他想抱她,又恐身上寒氣太重。看着榻上縮成一團的身形,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終於只是伸手撥開她散亂的青絲,用拇指指腹輕輕擦拭她眼角的淚。
而後起身去看孩子。一兒一女,龍鳳呈祥。
卻在下一刻,笑容僵死在臉上,他表情變得冰冷猙獰。
他顫抖着手抱起那兩隻襁褓,一隻大手,便能將兩個孩子同時抱起。他看到女兒哭鬧不休,鮮活幼嫩,可兒子……卻死氣沉沉,緊閉的眼睫至始至終一動不動。
探了探,沒有鼻息。
將襁褓向下撥開一點點,便見那小小的脖子上三道黑色瘀青,正是被人用手指扼死。
“薄媚……”他聲音止不住顫抖,顫抖得近似抽泣,聽來有些恐怖,“原來你這樣恨我。”
他說完,冷笑。笑聲也如風中過篩一般,抖得厲害。薄媚不知道他的話什麼意思,只是下意識感到危險。
“不如把這一個也掐死!”
薄媚愣了一瞬,驚起轉身。只見他一隻手臂裡抱着兩個孩子,另一隻手扼着其中一個的脖子。那被扼着的孩子哭得幾番岔氣。
她頓時心疼得難以呼吸,赤腳下地撲過去。
慕廣韻退開幾步,將她閃倒在地,居高臨下冷笑着看她。
“你放手——”她幾乎哀求。
卻在這時,慕廣韻轟然倒下。
薄媚急得伸手去接,孩子卻並沒落地,而是被他擁在懷裡,他正面朝上抱着、護着他們。直到倒地,方纔鬆開手。
薄媚爬去察看兩個孩子有未受傷,只見女孩兒安然無恙,男孩兒卻已經斷了氣,脖子上三道黑紫色指痕,觸目驚心。
她張大了口,淚如雨下,卻哭不出聲來。將兒子按在自己懷裡,不知該如何才能暖醒他。
她難以置信地去看那倒在地上的“罪魁禍首”,見他眼角竟流出一行鱷魚的眼淚。
慕子衿隨後趕到,就看到了這一幕。
他愣在了當場。用了很長時間,也未能想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
慕廣韻被人擡出去了,擡進外面亂哄哄的世界裡。片刻後又有人來奪走了她的孩子,一雙兒女一生一死全從她懷裡奪走。
然後門被從外鎖上,留她一人哭鬧不休。
“我的孩子……”
夜半有人來隔着門說:“請公主更衣,陛下請諸位赴早朝聽詔。”
她癱坐在地上,無動於衷。
……
此夜大雪。
慕廣韻回來了,且是帶兵凱旋,大勝得歸。
只怕他們已經圍宮圍城,只怕他們有備而來,只怕他們是回來奪/權的!薄珏和陽正甫大慌,陣腳大亂。萬沒想到,慕廣韻還活着。
剛剛攻打下南疆大地的君王,一呼百應豈非易事?這皇宮裡都是他的人,他一回來,他們就完了,全完了!
陽正甫護着幼帝四處逃竄,卻被人堵回了房間。他們說:“請珏公子更衣,天明時上殿聽詔。”
一定是要處死他,一定是的!薄珏嚇得幾番昏厥,抱着陽正甫哭到戰慄發抖。
……
慕廣韻獨自一人在大殿上坐了整整一夜。
穿堂風過,穿心穿肺。
他又哭又笑。黑暗裡沒有人聽到看到。
天漸漸明,慢慢冷。
直到樂邑城中連夜接到通知的文武大臣們紛紛上殿來,直到薄珏、陽正甫、蕭長史等人被帶上殿來,大家都屏氣凝神等着慕廣韻的一聲令下,一聲決定着他們這些“變節”之人命運的令下。
這一年裡發生的種種事情,想來何等荒唐。
慕廣韻擡頭,佈滿紅血絲的眼掃視座下,所有人都誠惶誠恐。“薄媚呢?”
慕子衿道:“我去接她。”
“不必,我來了。”虛弱的聲音彷彿淹沒在寒風裡的飄零的雪,被裹挾着撞進門,霎那間消融得無影無蹤。
薄媚只着中衣,看起來弱不禁風,人卻站得筆直。
“孩子呢?”她問。
“死了。”他輕飄飄回答,“小孽障,該死。”
薄媚身形一顫,卻沒有哭鬧,也沒有倒下。走去將薄珏抱在懷裡,擡頭決絕地看向慕廣韻,彷彿任他發落。
“薄媚,你來。”慕廣韻招手。
見她不動,親自下來拉她。她愈反抗,他愈用力,將她踉踉蹌蹌拉到天子御座前,狠狠甩了上去。按着她不許起身,道:“薄媚,今日我將天下大權交到你的手裡,你看這座下站着的人哪個順眼,就指他來做皇帝。”
薄媚愕然看他。
“怎麼?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你不就是要這江山姓‘薄’嗎?不惜痛下毒手!你想要就拿去,我和你從此,兩不相欠。”
這些年的苦苦折磨,我終於心灰意冷,你,滿意了嗎?
“陛下萬萬不可啊……”
“臣等永遠追隨陛下……”
“蒼慕纔是天下歸心吶……”
“我活不久了,諸位還要追隨嗎?”慕廣韻對衆人道,“今日請諸卿來,便是想和平交接這天下。”
衆人噤聲。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日流火既定,最大的隱患已除,我也能放心了。”慕廣韻頓了頓,突然向衆人下跪叩首,“我心已竭,辜負世人期盼,然天下事無有終結。我沒有子嗣,無論往後誰做天子,我請求諸位鼎力輔佐,天下爲公。”
羣臣驚愕。
慕廣韻起身,回頭:“只有一事。”他對薄媚說,“我知道夙白落入你們手裡。請讓我把夙白帶走。她對我,至爲重要。”
夙白?薄媚不解。
陽正甫道:“她是你的情人,我們自然不能放走。萬一你不死心,擁兵自立呢?”
“我哥把江山都拱手相讓了,又豈會擁兵自立?陽正甫你好不可笑!”慕子衿不平道。
“那便罷了。”慕廣韻笑道,“薄媚,往後生生死死,我再不管你的事情。”
他走出殿堂,不許臣下追隨。大雪紛飛裡,孑然一身。
慕子衿跟了上去。
當薄媚終於回過神來,執着匕首衝下去時,卻因氣急攻心一頭栽倒在大殿中央。
慕廣韻你好狠的心,殺我一雙兒女……
陽正甫當機立斷,關上殿門,將薄珏擁上寶座,號令大臣。這一回,是他主動放棄。這一回,名正言順了。
慕廣韻從三軍中走過,將兵權交接給伍伯服。軍中有人騷動,也有人流淚。他三言兩語作別,說聚散隨緣,請大家繼續忠心事君。
又叮囑伍伯服,下一步的軍事防備,要將重心放在東戈和北狄。道阻且長,不可鬆懈。
公玉侯王在城外等他,那倖存的孩子已被連夜交到他的手裡。慕廣韻接過,抱在懷裡親吻女兒幼嫩的臉頰,不覺兩行清淚下:“我想看她長大。這是我最後能夠負荷的心願。”
話未說完,撕心裂肺咳了起來。襁褓上染了他咳出的血。
“我真不知世事怎會如此多磨。”公玉侯王嘆口氣說,“都是孽緣。”
“哥,”慕子衿跟着他,喚他,“哥……”
慕家欠媚媚的,終於還回去了。可是爲什麼他突然覺得,心更痛了。
“我慕廣韻,十三歲上戰場,十五歲參國政,而後南征北戰,奔波不停。到如今二十八歲,坐擁天下。”
“一路上許多忠心臣下追隨左右,我很感激,也很珍惜。但即便如此,到如今身邊也已是空無一人。坐了天下,方明白生老病死,聚散離合,半點由不得人。世事輪轉,生生不息。”
“做了天子,是否人人豔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原來這不是終點,只是起點。是萬般艱難的,另一段路。享此無上榮光,也就註定了,無邊孤寂。”
“我一直想着,想盡我所能,把這江山治理得再安定一些,再太平一些,正如我們年少時大言不慚的宏圖偉業。後來才發現,人非聖賢,怎能做到萬般周全。慕廣韻不是自命不凡嗎?瞧瞧,也不過如此!常常事與願違,常常舉步維艱,常常自顧不暇。”
“皇位沒有非誰不可,而我年少時還狂妄地以爲,非我不可。其實誰都是時代的傀儡,不過稱職不稱職的區別。”
“其實突然能夠理解薄鄢的昏庸,那彷彿是一種與命運的抗爭。碌碌追逐天下,纔是最得不償失的事情。”
這些話他沒有對臣民說。說了也不會有人理解,便讓世人罵他荒唐去罷。真的是,很累了。揮一揮衣袖,也便瀟灑一回,不問身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