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藥,藥來了——”求解藥之人終於回來,卻只有單槍匹馬,且剛一把藥送到孟寒非手中,就精疲力竭倒地。
將解藥給慕廣韻服下,當時並無反應。
時至六月,連日大雨,頗有些薄寒。
孟寒非又領兵出征,大軍繼續南下。只留了一小部人馬留守東北都尉府,保護慕廣韻。
慕廣韻醒的前一日,前方傳來捷報,說已攻克南淵都城。魏眄倉皇逃竄,後發現被亂民踩死在逃亡途中。
魏氏子孫,擁有封地者,一半臣服於蒼慕,一半聯合反抗。然畢竟國家大勢已去,逐一攻破不在話下。
同日,昌雲國援兵到達。只有寥寥數千,可見昌雲國君慳吝軟弱。好在雍門軒帶來的人馬不少,兩國先前制訂的計劃還可重新來過。
聽說慕廣韻開始能翻身動作了,臉色也大好,知情之人紛紛入屋內察看照料。唯獨薄媚無動於衷。傍晚時分雍門軒出門來,碰到薄媚。說要與蒼慕將領商議來日攻回白歌的事情。屋中只剩了一個軍醫小徒在看着。
薄媚剋制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進去瞄了一眼。心想,反正他還沒醒。
……結果一眼還沒瞄完,慕廣韻就睜開了眼。兩人剛好看了個對眼,俱是有些茫然。軍醫小徒欣喜若狂,奔出去尋師父。“公子醒了公子醒了——”喊了兩聲大概是想起來不能聲張,又壓着嗓子到處喊,“師父師父——”
薄媚:“……”想走,又有些尷尬。
慕廣韻定了定神,啞聲道:“何日了?”
“……六月初三。”
“外面……如何?”
“大雨滂沱。”薄媚斂一斂衣襟,道,“如你所願,南淵亡了。”
慕廣韻沒有說話。薄媚看他虛弱的模樣,突然很想刺激他一下,便說:“夢寐死了。”
一眨不眨盯着他,卻沒看到他臉上任何波動。薄媚冷笑,果然還是他厲害。
“昌雲國援兵可至?”
“不僅昌雲,雍門軒也來了。”薄媚假笑道,“恭喜,要大獲全勝了。”說完也不等他反應,徑直走出門去。回自己房中取了那日寫好的文書來,正要進屋,卻剛好撞上慕廣韻出門。
高束髮辮,滿副戎裝。臉上大概又擦粉了,容光煥發,完全看不出大病初癒的虛弱。身子也被戰衣撐得魁梧結實,只是臉有些瘦削。
“我有話說。”
“稍等一等。”遠處雍門軒及昌雲主帥分別領了自己的屬下前來,與慕廣韻商討軍情。薄媚識趣退到一旁。慕廣韻走入前廳相迎。
“雍門將軍,鄧將軍,”慕廣韻頷首笑道,“慕某前幾日水土不服,稍有不適,未能及時招待二位,實在是怠慢了。”
昌雲鄧姓將軍道:“公子客氣了——”
雍門軒卻愣了一下,似乎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知道他中毒的事情。想來想去覺得他那麼好面子還是不要戳穿的好,也便笑道:“無妨無妨,是我流火國耽擱了時間……”
說完又慚愧道:“伶倫,真是抱歉,其實我們本該早派兵來,可是國中突然有些變動,所以……”
慕廣韻擡手打斷,笑說:“小事而已,不必介懷。既然來了,我們二國的盟約就還在,往後既往不咎,齊心協力,纔好。”
“說的是。流火與蒼慕,永結同盟,永不背棄。”想一想又補充,“還有東戈。”
薄媚坐在廊下看着,隔着雨簾有些遙遠。回想多日來的事情,恍恍惚惚,太不真切。衆人走後,似乎看到慕廣韻身形晃了一晃。但那顯然是錯覺,因他轉身過來時,面色如常,腳步也很穩健。他說:“外面雨大,我們進去說。”
屋中早有人點了炭火盆,畢波的火燭聲中,瀰漫淡淡藥香。他身上還帶着一絲涼涼雨意。他走去榻間褪戰衣,薄媚便隔了竹簾淡聲道:“慕廣韻,這麼多年,我們從沒有好好說過話。”
“……嗯。”他也淡聲應,“想說什麼呢?”
“你恨我嗎?”
裡面沒有應聲。
“關於阿白的死。”薄媚湊近炭火盆,還覺得清寒,蹲下身去烤手,始終沒聽到慕廣韻的迴應,只聽到“簌簌”落衣聲。她嘆口氣,又道,“你單知道她是你的阿苦,是你的不能割捨,想必卻不知道,她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她是我的親人,是疼我愛我的姐姐。我同阿白,形影不離,一起長大。不管你信不信,她的死,我也很心痛的。我不知她的死,與我的母親有多少聯繫——我也不想爲誰辯駁,我只是在想,那其中一定是有道不出的恩怨糾葛的。一邊是母親,一邊是阿白,我現在,真是一點想法也沒有。有朝一日,若能查出其中的隱情……我必定,會讓你知道。怕就怕,真的沒有一個……是非對錯。”
榻間更衣的聲音還在繼續,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仍不說話。
“所以,你便是恨我,我也無話可說。”薄媚道。一擡頭,看到那人已站在竹簾背後,換了常穿的天青袍子,似乎正望着自己。“你恨我嗎?”
“我以爲你會說……”還以爲她會撇清自己的關係,畢竟無論是年少往事還是夙白之死,說到底,薄媚都可算是個無知者。雖逃脫不出局外。慕廣韻垂了垂眼,換了語調,“你想我恨你嗎?”
以爲她會搖頭。她卻點頭,說:“我知你心有不平,如果一定要恨,還是恨我好了。”又認真道,“你明白嗎?我希望你恨我,而不是……”不是恨別的什麼。再多的,她根本不敢想象,也不敢說。害怕一語成讖。
“總之,你也知道,我們的婚姻是一場錯誤。到了如今,再繼續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你說是吧?”薄媚拿出那兩張紙,遞過去,“你看,我自作主張擬了一份離書,你看看哪裡不合適。要是沒什麼問題,就麻煩你簽了吧。我們好聚好散。”
慕廣韻頓了一頓,走出來接過。遠遠掃了一掃紙上內容,臉上沒什麼表情。薄媚卻有些急不可耐地奪回紙來,平鋪在案上,遞筆給他:“別看了別看了沒有錯別字的,籤吧。”
慕廣韻挑眼與她對看一瞬,轉眸接過筆,揮毫落款。
吹乾紙上墨跡,又拿起案上帥印往他名字上一扣,扣完發現一旁還擱着枚藍田玉的私人小印,拿過來也印了一下,方纔滿意地提起紙來抖抖,一份疊起來自己收進懷裡,一份遞過去。慕廣韻伸手要接,薄媚卻又猛地收回手,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道,“對了,你剛纔也看到了吧?這離書是兩面的,你方纔簽名的是反面,正面是……喏你看,正面是這樣寫的——蒼慕與樂邑永不因你我之事起干戈。你既簽了,也就是說,同意了,是吧?”
慕廣韻難得勾了勾脣角,像是當真覺得好笑。取走她手中的離書,四四方方對疊成小塊,收進懷中,近近看她一陣,方道:“這樣也好。”
薄媚點點頭,又點點頭:“那我這便走了。”
待她恍恍惚惚走出門外,慕廣韻方纔快步上來攔下,道:“眼下戰火紛飛,世道大亂,公主且等兩日,待我大軍北歸時,順道送你回軒丘。”
“……也好。”他說得對,戰火四起,她可不打算當炮灰。
終於了結了一樁大事,四年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了。雖然明日過後,不知會否再起硝煙。當夜薄媚躺在牀上,睡得格外安穩,連翻身都沒翻一下。
……當然那只是她以爲。事實上,她整夜煩躁不安,半夢半醒,因爲心中暗示自己這下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所以夢裡就看到了自己睡得香甜。
夢裡站在牀邊,看着榻上人沉睡的臉,額上的舊傷疤泛着星月的光,眼角眉梢俱是安靜。有一瞬間都有點懷疑,這人……是誰啊?睡得這樣甜美,想必她夢裡沒有煩憂吧?
……哦,看清楚了,原來是她自己。
天未明就驚醒過來,因爲這個夢做得實在太過疲憊,眼睛都腫脹難受。正要再睡,卻有人“篤篤”敲門。
披衣開門,卻是慕廣韻派來了一隊暗衛高手,說奉了公子的命,前線危險不宜久留,這就護送公主回軒丘。
改主意了?不是說再待幾日麼?哦,到底是離了,想要眼不見爲淨了吧。
回身收拾了行囊,也不向任何人告別,便上了馬,披星戴月,隨暗衛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