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慕廣韻知道她不會只是看看熱鬧而已, 也明白她這兩年的沉寂並不是放下過去隨遇而安。但是他不曾過問。她想做什麼都好,人活着,有念想總好過心如死灰。
那日的慌張, 令他永生難忘。所以他那日做了決定, 以後無論她想做什麼, 他都竭力爲她備好條件, 讓她做個淋漓痛快。所有的後果, 他來替她承擔。譬如這場春日宴。
只要她開心就好。
——那日白幡襲身,他以爲薄媚死了。
他一路走一路走,明明感覺腳下很急, 短短的路卻走了經年許久。期間子衿不知從哪裡跑出來,問他, 哥你怎麼了。他其實什麼也沒聽到, 還在走。
子衿拉住他, 他方纔反應過來,張了張口, 沒有說話,又走了幾步,纔想起來問:“薄媚呢?”
“喏,那邊歌臺上。”慕子衿指了指那在戰火中殘了條腿的歪斜高臺,又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麼, 慕廣韻依舊一心一意趕路, 沒有聽見。
“她在那高臺上嗎?”
“是啊……”後面的話依舊自動忽略。
屍身不置於靈堂, 放在高臺上做什麼?啊……莫不是已經火化成灰, 要隨風散了?
啊, 不對,不對不對, 那日所見桀與風欒死後化了彩塵,大概是芳華劫的作用。那麼她已經化了彩塵了嗎?有人及時留住了彩塵嗎?
正心亂如麻,卻聽空中傳來泠泠琴音,亙古綿長,一曲《秋水》。
慕廣韻愣了,快步跑到歌臺下,仰望,只見漫天白綾中,一個清影撫琴,動作行雲流水,美得驚心。
像是突然泄盡全身力氣,他覺得自己搖搖欲墜,要站不住了。扶了扶子衿,道:“她還活着?”
“廢話當然活着你這人怎麼這樣啊青天白日的咒人家死啊——”
“爲什麼不告訴我——”慕廣韻跟弟弟對吼。
“告什麼告啊你這人好奇怪說話顛三倒四的我這不一路跟你說呢麼媚媚打算爲春日宴重修這歌臺呢你識相點快快派多多的人手過來幫忙啊——”
“臭小子!”慕廣韻吼完,又轉頭看了看臺上,呼一口氣笑了。
她還活着,真好。
她還活着,那芳華劫……
他始終盯着高臺上綽綽的影,移不開目光。身邊漸漸來了公玉侯王和蕭長史,他看也不看來人,擡手比了個“噓”的手勢,四人靜靜仰望。
《秋水》曲終,薄媚起身。她“啊呀”一聲,便有個東西“啪”掉在慕廣韻臉上,又彈到地上。慕廣韻拾起,是目望見。
由於臺子微微傾斜,她站不穩腳,晃晃悠悠踉踉蹌蹌,眼看就要滑到欄杆邊。
底下四個男人同時張開手,動作一致地往她滑倒的方向跑。
結果她扶着欄杆堪堪站穩了。四人虛驚一場。然後薄媚摸索着找樓梯。結果一個不慎又被地上機關絆倒了。四個人又一起張開手臂往那邊跑。
結果她又站穩了。
四個人一起:“呼——”
慕廣韻閉了閉眼,咬牙切齒,額上已經滲出冷汗。回頭惡狠狠瞪慕子衿:“誰準你們讓她一個人上去!”
慕子衿嚇了一跳:“這、這麼兇……”
“倒是來個人接我一下啊。”上面薄媚發話,底下四人方纔反應過來,爭相跑去樓梯口。
“站住!”慕廣韻喝了三人一聲,藉着身手之優,搶先縱身三兩下躍到歌臺上,最後一步有意放輕了聲音,落在薄媚面前。她伸出手,他湊過去,讓她搭在自己腕上。他扶着她慢慢下樓。
其實目望見就在他手裡,但就是不想給她。
薄媚憑着模糊的視力看了看來人,只看得清大致身影:“小延哥哥啊……”
慕廣韻:“……”
“伊祈隨我嫁去軒丘了,這次省親也沒帶他回來。你們兄弟倆也好久未見了吧?想他嗎?要不要我幫你捎封信給他?”薄媚說着自己笑了,“說得好像你倆斷袖似的……”
慕廣韻:“……”卻見子衿衝自己手舞足蹈比劃,又是豎指“噓”又是指自己腦袋。意思是她記憶又錯亂了。
記憶回到了省親那天。
苦笑着搖搖頭,慕廣韻扶着她慢慢走,送她回晨曦宮。
“娘,那件壓箱底的衣服改好了麼?來得及麼?稍後彈琴我想穿它。”
“哦,原來那件清霜似的衣服是臨時趕工的啊……”
“哎?”薄媚察覺說話的是個男人,警惕地停下腳疑惑半天。
是真的疑惑了好半天,差不多有半刻鐘站在那裡沒說話。慕子衿、公玉侯王、蕭長史悄然跟在後面,此刻紛紛手腳並用對着慕廣韻比劃,大致意思是別說話別刺激她她只是記憶放空了稍待片刻就好。
慕廣韻耐心等着,靜靜看她。
慕廣韻耐心等着,蹙眉看她。
慕廣韻耐心等着,眼睛有些發酸。
“說起來……娘,我剛纔那曲《秋水》彈得怎樣?”薄媚終於想起來說點什麼,“他聽了可會想起我們的點滴過往?”
這話一出,慕廣韻再不能忍,一把抱住了她:“對不起,是我笨,望穿秋水啊,就那樣錯過去了……”
薄媚身子一僵,猛然推開他,轉身怒道:“誰放他進來的?防守這麼鬆懈?”
三人面面相覷。拜託咱們宮裡除了門鎖哪還有防守……再說大白天的也沒鎖門……
薄媚又嚮慕廣韻道:“慕廣韻,你不是承諾過不會踏入我宮門一步?”
這就恢復正常了?慕廣韻苦笑:“我說的是西牆上那道門。”
“……”
“我今日走的是正門。”
“……我的目望見呢?”
“這裡。”慕廣韻遞過去。
薄媚戴上,瞪他:“你來做什麼?窺探敵情嗎?”
慕廣韻搖頭。真要窺探哪需他親自前來。
薄媚也明白。不多問,甩手轉身:“你再不請自來,我就要不客氣了。蕭長史,送客!”
“第一——”慕廣韻出聲喚住拔腳欲走的薄媚。她微微側頭,等他下文。
“聽我說幾句話,好嗎?無論你願不願意聽,我不想因爲不曾說出口而遺憾。”慕廣韻也不上前,只遠遠地對她背影說話,“第一,你的父母親,不是我親手殺死。”
“那是誰?”其實早知道不是他,慕子衿已經不止一遍地替哥哥辯白過,說那日他攻破宮門時天子與姬夫人已經死了。
“不是誰,是命運。其中曲折複雜,如果你想聽,我慢慢講給你。”
薄媚默了默:“有什麼區別嗎?”
“什麼?”
“假設你到的時候,他們還活着,你會不會殺死他們?”
慕廣韻垂眼想了想:“會。”因那日得到消息,說天子薄鄢已經得知薄媚並非自己血脈的事情,要將她召進宮降罪。他匆匆趕去保護她,卻趕了個陰差陽錯。
但就算不是這樣,他也是會殺死他們的吧。畢竟,那是他二十年的籌謀。二十年,半生。
“那還不是一樣?有什麼好辯白?”
是了,的確。沒什麼好解釋。
“第二……”
薄媚嗤笑一聲:“第一說不通就說第二。”
“第二,我問你,你可曾記起了我們,雲和山那三年?”
“不記得。”
方纔她話裡明明提起他與《秋水》……慕廣韻頓了下,從懷裡掏出本小冊子走過去:“沒關係,我曉得你記性不好。瞧,這個是那年移栽清影殿的白桐時從樹下挖出來的,好像是你備用的記憶簿,巧了,記的正好是那三年,你不記得沒關係,拿去看看……”
“拿走。”薄媚淡漠地偏開頭,“我不想記起。”
“……”
“爲什麼呢?”慕廣韻的手滯在半空,他笑了,“哦,也許你覺得裡面會是不美好的東西,因爲我給你的記憶都是不美好的,所以不想看,是嗎?但其實……你拿去看,看完一定會……一定會覺得,其實,我們,不那麼糟糕……”
“拿走。關於你的東西,我半點都不想記得。堵心。”
慕廣韻不說話,不收手。看着她轉身,走遠。
“哦,對了,”薄媚回身,“後天春日宴,謝謝你能允許,在我這裡舉行。這宮裡太冷清了,我只是想借此,添點兒人氣。”
慕廣韻收回手,看着她微笑:“不謝。”
她又走幾步。
“薄媚——”
“還不滾?”
“我愛你啊。”
她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良久:“可是我恨你啊。”
他又笑了,這一回那樣牽強。弟弟看着,也不是滋味。所有的人,都不說話。
薄媚走過轉角,方扶着眼睛嘆一口氣。她確實不記得雲和山那三年的詳細,但她知道,那是他們相愛的故事。兩年前的後一月初一,也就是樂邑城破的那日,晨起的一瞬,她全部殘缺的記憶曾如海潮般涌現,包括那三年。但只是斷章殘篇。她急忙遣小筠回軒丘去挖那隻孤本記憶簿,結果戰火連天,小筠一去不歸,薄媚的記憶也稍縱即逝,又消失不見。
現在,只有記憶簿裡關於她作爲“阿甜”在風雪中遇見慕廣韻與夙白的那段文字,被她畫了個大大的紅叉,旁邊寫了個“錯”。怎麼個錯法,卻是空白。
但她已經不想知道了。沒意思,心累。
慕廣韻,你當我不知你在等什麼嗎?你這樣與我耗着,無非在等我記憶盡失的那一日。等那一日到了,你大可以對初生般的我爲所欲爲。但是你錯了,我不會讓你得逞。等那一日到來,我自會了斷性命,乾乾淨淨殉我的家國。
慕廣韻轉身,回宮。
薄媚,你不要癡心妄想。你當我不知你心裡那愚蠢的決絕嗎?放心,等記憶盡失的那一天,你哪裡還能記得自盡?你在我的掌心裡呢,我有耐心等下去,等多久也沒關係,我等你,等一個可以全心全意愛上我的你。別掙扎,你逃不脫的。
……
他剛回了宮裡,便聽說伊祈死了。屍身化了五彩塵埃,散了。
“該死。”他匆匆趕赴夙白的宮室,等不及侍從一層層打開門鎖,自己撞了進去。只見一室凌亂,那女人靜靜坐在牀畔,雍容華美,手執一柄利刃,百無聊賴般,在自己半露的手臂肌膚上劃來劃去,深深淺淺。
她擡眼看來人,用匕首指一指自己的心口,笑說:“沒錯,她的芳華劫,種在這裡。”分明淺笑嫣然,卻覺面目猙獰。
慕廣韻不說話,一步步走過去,走到咫尺,猛地扳住她的手,令她手裡尖刀抵她喉嚨。
“來呀,來殺了我,殺了我,你心心念唸的那人自會爲我陪葬,我看你怎樣,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
他仍是握着她的手,手裡鋒芒凜冽,卻變成了阻止尖刀刺破她喉嚨的動作。
他奪走匕首,擲在地上,狠狠扼她喉嚨。卻還不及用力,就泄氣。他氣得瑟瑟發抖,按着她無能爲力。
“來呀,我痛一分,她也會痛一分。”
他命人用繩索牢牢束縛她,安排了數不清的人看守,不許她受到任何傷害。走出門很遠,又匆匆折回來。果然見她手腕腳腕都是掙扎造成的瘀青,忙又替她鬆了綁。看她笑得猖狂。
“你究竟想要什麼呢?夙白。”他幾乎失了冷靜,顫抖着聲音說,“榮華富貴是嗎?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請你務必,保重自己。”
“多麼好聽的話啊,要是真心的,就好了。”她又哭又笑,凝望他半晌,“我愛你啊慕廣韻,你那麼優秀,那麼好……其實我想要的,從來都很簡單,願能有一人,待我千般好,如放在心上的珍寶。你可以嗎?”
慕廣韻緊緊攥她肩膀,不說話。
“很委屈嗎?”她道,“那麼,立我爲後吧。”
……
春日宴上,酒過三巡,萬衆矚目,噤若寒蟬。
薄媚挑着酒杯笑看衆人:“唉?我說到哪裡了?”
“……”
蕭長史小聲提醒:“公主殿下,你還什麼都沒說呢……”
“哦。”她點點頭,垂眼想了想,“那麼我先問問諸位,我美嗎?”
底下齊齊倒抽一口冷氣,大家好像沒太反應過來她啥意思。
半晌後,雍門襄大笑一聲,撫掌大讚:“歲黓公主是餘畢生所見最美的女子!花容如月妍,一顧傾人城。自當年一別,餘永生難忘!”
“流火王年前來信說願娶本公主爲正妻,可是認真的?”
雍門襄瞥見慕廣韻面色滯了滯,得意笑說:“當然。”
薄媚點點頭:“流火王謬讚了。”又等別人開口。等了半天沒人說話。
“怎麼不吭氣呢?東戈王,你不是也說,願娶本公主爲妻麼?”
“我……”司徒涼心凜然一驚,下意識去看慕廣韻,見他不動聲色,又轉頭去看自己的王后,唯唯諾諾,一臉慌張無措。
“那麼我們言歸正傳。”薄媚卻不等他反應,轉開話題,“今日在坐的都是明白人,我們就明人不說暗話,坦誠相見,來個痛快吧。”
雍門襄挑眉:“歲黓公主究竟何意?”
“請問諸位,到今天爲止,天下定了未?”
“當然定了,陛下英明,一統江河,即將開啓一個前所未有的空前盛世……”蒼慕史官不失時機阿諛奉承。
“睜眼說瞎話。”薄媚冷嗤,“在坐的流火、東戈,明明就是帝國最大的兩個毒瘤,一日不剷除,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定。對不對,慕廣韻?”
不等慕廣韻回答,她又問二人:“你們說呢,流火王、東戈王?”
雍門襄憤然起身,東戈侍衛也紛紛拔劍。
酒杯一擲,碎作兩半。她的話,簡直驚世駭俗。所有人都如鯁在喉,啞口無言。這種話,怎能當面戳破!多少人費盡心機粉飾的爾虞我詐,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被當面戳破了,接下來,要如何萬全收場?這女人,究竟想做什麼?!
“本公主話還沒說完,你們想做什麼?!”薄媚拍案,“堂堂男兒,只聽得虛情假意,聽不得半句真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