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薄媚有些震驚,好半天才嗤笑一聲:“慕廣韻,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
“哦?哪裡可笑?”
“我最討厭別人用這些世俗的話來威脅我。便是退婚回去終身不嫁,便是身敗名裂被人恥笑,你以爲我會在意嗎?慕廣韻,你以爲我……我一再退讓,是畏懼流言蜚語?”
“錯了。”慕廣韻搖搖頭,還是一副不冷不淡,“我不是威脅,而是勸說。公主殿下,你從小被呵護得太好,大概不懂得人事。世事哪有盡如人意,都是估量好與壞,來決定做與不做。你自可以不管不顧,只是這世界不會陪你一起不管不顧。值得不值得,後果又如何,你可以不怕,但不能不想。”末了又笑說一句,“太過天真,可未必是好事。”
薄媚說不出話來。慕廣韻又道:“不必這樣吃驚。若是覺得這樣說太過無情,那我換個有情的說法——梓卿是我的女人,公主認爲,我該不該給她個身份?”
薄媚不說話。
船靠了岸,薄媚沒讓慕廣韻扶,而將手交給了早一步渡河等在岸上的伊祈。她走到面紗女子面前,察覺到她退了一步,伸手去捉她手腕,說:“我們談談。”
腕上吃痛,卻是慕廣韻的手擋開了她。他護在那女子身前,就好像她會把她怎麼樣似的。下一刻伊祈擋開了慕廣韻的手。四個人對峙了許久。
“我們回去說。”慕廣韻道,又遠眺對岸俢堤人羣,“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好。”薄媚點了點頭,轉身上馬。伊祈望了望夙白麪紗下的眼睛,轉身跟上。
薄媚走後,慕廣韻吩咐夙白坐孟寒非備好的馬車回去。夙白原以爲還跟來時一樣,與他同乘一騎。見他沒這個意思,心裡涼了一下,道:“我知道,你在與我嘔氣,是嗎?你嫌我不懂事了,提了不該提的要求,不能顧全大局,讓你失望了,所以要冷待我,是嗎?”
慕廣韻只垂頭在她眼角吻了一下,安撫地說:“不要胡思亂想。你的身子經不起顛簸,還是坐車穩當些。”送她上了車,簾幕放下時,又說,“我說了,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從今往後,阿苦,你就是我慕廣韻的夫人。”
是你的夫人,只是你對我也少了一分熱情。因爲她向他索要夫人的身份,打亂了他的運籌帷幄。夙白不知自己做的是對是錯。畢竟是女人,難免善妒又衝動。
孟寒非與慕廣韻並肩騎馬走在車子前頭,回望一眼,轉頭對慕廣韻笑說:“你怎麼會這樣衝動?我還以爲你會從此供着尊夫人,不再輕易惹惱她。”
慕廣韻道:“我也這樣以爲。只是,現在不同了。夙白有了我的孩子。”
孟寒非倒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好快的手腳。”
“別打趣我。這是正經事情。”
“好好好,正經事情……那你眼下打算怎麼辦?”
“該怎麼辦怎麼辦。我總之是不能辜負所愛之人的。她要我背棄天下給她看,我便別無選擇。前路就是佈滿荊棘,就是血雨腥風,我也只能迎戰。”
其實這都是事出突然。這次本打算帶着薄媚來封邑白歌,一來安撫民心,二來警戒南淵。離開軒丘的前一天,同夙白道別,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只是第二天清晨,夙白在爲他穿衣時,看到了黑色外衣肩上有一片暗色,像是血污,問他:“你受傷了嗎?”
“並未。”慕廣韻回答,接過衣服一看,肩頭血污乾涸。覺得奇怪,仔細想了想,只有薄媚在這裡靠過……莫非是她流的鼻血?
夙白卻不知爲何變了臉色,問他:“廣韻,我與薄媚,你信誰?”
“爲什麼這樣問?”
“若是她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離間我們,你千萬千萬……不要相信!”
“爲什麼這樣說?”慕廣韻感到奇怪,“她會說什麼奇怪的話?”
夙白不答,突然撲到慕廣韻身上,緊緊抱着他,像是感到彷徨。她問:“廣韻,你愛我嗎?”
“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反悔了。”夙白說,“什麼報仇雪恨,什麼長遠之計,我都不管了。我想做你的妻子,我想做你的世子夫人。廣韻,我不想眼睜睜看着你跟另外一個女人出雙入對。”
“阿苦,你的身份,萬一被薄媚察覺,萬分危險……”
“你若愛我,可否爲我不管不顧,背棄天下?”
“阿苦想我同那昏君一樣?”
“我懷孕了。”
慕廣韻終於無話可說。他不能要求一個女人有多麼大的胸襟或是多麼明白的遠見,十年承諾,對於一個女人,且是一個懷孕的女人來說,確實是渺茫了些。於是慕廣韻臨時改變了原先的所有計劃,着孟寒非用偷樑換柱之法,用一名與夙白身形相似的女子將她從杉木林中調包出來,帶着她逃離執古宮,來到世子封邑白歌。
本想着把她安頓在白歌,化名梓卿,先斬後奏立了左夫人,或者先不讓人察覺她的存在,等到事態歸於掌控時再立名。然後便常年逗留在封邑,以此爲家。執古宮那邊時常回去應付着些就好。
等到幾個月後,他們的孩子平安出世,再做進一步打算。對於薄媚,若是她發現了左夫人的存在,便做一番打算;若是沒有發現,再做另一番打算。總之,這個歲黓公主,只要利用到沒有利用價值了,就可拋棄了。反正日後的漫漫長路,也不全靠一個女人來換取利益,終究只是這一階段的墊腳石而已。
可若是中間出了差錯需要早一點拋棄,也沒什麼可惜。只是就怕要費一番周折。
之前在樂邑不敢輕易得罪她,一是因爲當時須求得天子劃定國界的旨意,二是因爲身在人家的地盤不得不服軟。而如今是在蒼慕,更是在他自己的封邑,便是冒些險也並非全無勝算。只是凡事還是要把損失降到最低纔好。
這都是後話。
萬萬沒料到,她會緊跟着來到白歌,並且恰巧遇到了慕廣韻與夙白在一起的一幕。
既然來了,就又得另作打算了。
孟寒非細細打量慕廣韻,臉上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慕廣韻瞥見了,淡淡道:“有什麼屁,不妨放出來聞聞。”
“哼哼……”孟寒非不齒道,“不要在我面前裝情聖,我還不瞭解你嗎?什麼她要你背棄天下你也別無選擇,屁!我知道,你可能是有那麼一點愛着她,但那也是有限度的。她真叫你放棄你的家國你的理想你的一切,你肯嗎?”
“寒非瞧不起我。”慕廣韻笑了,“誰說我不多情?沒準她提出來,我就肯了。”
“你當我信嗎?老謀深算。”孟寒非挑起脣角,遠看山河,“你要當真肯爲她放棄一切,就不會委屈她到現在。甚至,根本不會帶她回來沾惹是非。沒有聽過故事裡的深情嗎?那些真正多情的人是會爲了愛人捨棄家國捨棄愛恨遠走高飛的。你做得到?”
慕廣韻想了想,坦白地說:“做不到。”
“那便莫裝。”孟寒非笑道,“我一生追隨的世子殿下,冷靜清醒,可不是一個會爲情所困的人。你若爲情所困耽誤了大業,我第一個出來阻攔。”
“多謝寒非寄予厚望,真是嚇得我不敢不敢的。”慕廣韻笑說。笑完又問:“你當真覺得我這般薄情?”
“不是薄情,是清醒。”孟寒非強調。
“其實……”慕廣韻突然有些悵惘,像是回憶起久遠的事情,“說出來也不知你信與不信,當初在雲和山上,我還當真動過帶她遠離是非、浪跡天涯的念頭。”
“哦?那爲何又放棄了?”
“因爲摘下面具後,我發覺她與我想象的有些不同。”慕廣韻陷入沉思,像是在腦海中對比着究竟有哪些不同,“我本以爲她是簡單的,或可以說是純真。卻沒想到她懷着深仇大恨,竟可以三年不動聲色。她告訴我姬夫人是她的殺母仇人,她說想要看她身敗名裂痛不欲生。雖然與我的心情如出一轍,但那時我也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心驚。我甚至想過她接近我,是否是知道我的身份,想要借我的手,報她的仇。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那絕無可能。你未曾見過風雪中她揹着我求生時的模樣,也未曾見過她守在我牀前泣不成聲的模樣,那些情義,是作不得假的。若有人可以作假作得那樣逼真,我也只能心甘情願相信那是真的。你明白嗎?我有些看不透她,又有些怕。我便猶豫了,不敢給出已經到了嘴邊的海誓山盟。”
“那你爲何還帶她回來?又爲何肯爲她冒險犯上?”
慕廣韻笑笑:“心動的感覺是假不了的,我總不能因爲她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樣,就翻臉不認識了吧?只能說是我愛上她在先,認識她在後,所以即便日後發現面目全非,也只能自認愛得草率了。錯不在她,在我。所以該我承擔。”
“……越說越像大情聖了。”孟寒非嗤道,“要我說,還得多虧你冷靜,關鍵時刻沒有被兒女情長迷惑雙眼。”
慕廣韻笑:“或許吧。就說我是坐懷不亂慕廣韻嘛。”
“所以說,紅顏禍水,沾染什麼也別沾染女人。你說你衝動什麼?早就跟你說過,女人沒一個好惹的,你還要這麼輕易對人動心。真不像你。”
“是是是,寒非最高明。”慕廣韻道,“對了,前日父親還問起你,說寒非已過弱冠之年,爲何還不娶妻。我說寒非這輩子恐怕娶不了妻了。父親問我爲什麼。”然後突然緘口沒了下文。
孟寒非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爲什麼?”
“我說,因爲寒非癡戀於我。”
“……”孟寒非好脾氣地沉默良久,“說的沒錯,與其被女人拖垮,不如一輩子與混賬爲伍。”
慕廣韻笑了,故意調侃:“口是心非。”
隔了一陣,慕廣韻又道:“寒非,你還記得姐姐的模樣嗎?我前日夢到她,渾身溼漉漉的站在我面前,問說:‘弟弟,你過得好不好’。我卻看不清她的長相。醒來後回憶了半天,卻無論如何記不起她的樣子。我想我是忘記了。”
孟寒非聞言蹙眉看他,好久,露出不忍的神色:“千塵啊……她離世有十四年了吧。那時你還小,想來也記不得太深。”
“記是記得很深刻,只是眼睛像被蒙了黑布一樣,無論如何看不清楚。孃的樣子,也是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的樣貌,在柔柔笑着……”
孟寒非見他有些出神,怕陷入悲傷難以自拔,便故作輕鬆開起玩笑:“這世上獨獨千塵是不一樣的女子。前面的問題,其實我是在爲千塵守身如玉。若是千塵還在,我們想必早就成親了……”說了半天,才覺得自己根本還是在戳人痛處。
不想慕廣韻倒笑了起來,道:“姐姐走時也不過八歲,你就對她如此傾心了。我看你纔是當之無愧的情聖。”又道:“你也不用欲蓋彌彰,拿姐姐當擋箭牌。我知道你就是癡戀於我,你就痛快點認了吧。”
“哼哼……好,我認我認。”孟寒非懶得理他,看一眼身後馬車,車裡女子不住地掀簾張望,於是又道,“你何不把你與薄家與姬夫人的恩怨告訴她?也免得她胡思亂想妒火中燒,惹這麼多事端。”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