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風不動,微微笑。
話倒是讚譽的話,可我怎麼就覺得分外刺耳呢?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明褒實貶笑裡藏刀?
晚飯前紅綢給了我這位丞相的資料,包括她所能查到的一切。
由貴,原名韓由貴,天日帝都人,沒落世族子弟,少年任俠,聰明好學,好習謀略,善於辯論詰難,幼時曾有“日始出時去人近,或日中時去人近?”一問,難倒當時學者大家,有神童之譽(摘自《兩小兒辯日》)。
韓由貴父曾官居帝都京兆尹一職,善斷訴訟,頗有清名,後因捲入孟丁兩世族爭權奪利之漩渦中,被罷免官職,男丁流放,女眷沒入官籍,韓由貴亦在流放之列,流放中途靠近錫勒國境時,韓父遭人殺害,男丁無一倖免,韓由貴重傷,幸得行獵於附近的錫勒國主納圖賢相救,後留錫勒。
韓由貴初入錫勒,人並輕之,韓由貴笑而不聞,及圖賢三年,部族藉口納圖賢娶南方美人爲王后,導致王室草原血統不純,大起叛亂,納圖賢怒,命韓由貴領軍平叛,部族首領皆嘲納圖賢無人,韓由貴亦去信,言辭懇切,謙卑相托,令部族首領麻痹大意,趁機派兵襲取部族領地,一日而克三族,草原震驚,部族首領常年馬上征戰,對此行兵方式不服,以陰險狡詐呼之,韓由貴昂然,特約部族首領相聚陣前,以兵道辯論,侃侃而談,嚴謹周密,所向披靡,部族首領一敗塗地,始而敬服,當場解甲自縛至納圖賢面前請罪,一辯而平干戈,韓由貴從此名揚錫勒。
納圖賢極爲欣賞韓由貴,部族叛亂平定後,及命韓由貴爲未來太子之師,其時太子納龍庭尚未出生,由此可見韓由貴身系之恩寵,一時無二。韓由貴由此平步青雲,施展平生抱負,先後協助納圖賢納龍庭發展錫勒軍事,經濟,制定完善刑法制度,建樹頗多,直坐到錫勒丞相的高位,不僅是太子納龍庭之師,亦是二王爺貴胄將軍納龍璃之師。
這樣一個傳奇式人物,本應是我打從心底敬重的人物,可是連我都不知道爲什麼,對他的第一印象就好不起來,第二第三印象就更不用提了,到底是哪個方面出了問題呢?
“由貴丞相的話直叫人慚愧,先別說無憂在丞相這樣的前輩面前不敢妄稱博古通今,單是這祖宗傳下來的風俗禮儀,就更不敢妄自言論攢越倫常——況且天日和錫勒各有各的特色風情,端凝祥瑞是爲美,簡邁粗豪又何嘗不美?若強行區分,反倒失之天然,丞相歷經天日錫勒,想必比無憂更有心得!”
由貴呵呵一笑,只那笑卻難達眼底。
“鳳小姐言辭鋒利,見識卓越,老夫歎服。久聞鳳小姐琴棋書畫皆精,多才多藝,今日我錫勒君臣同歡,不知能否請得鳳小姐清音一曲,以滌老夫等人的凡心?”
哼,這一轉眼的功夫,我就從貴客變成歌女藝妓之流了?
我把玩着手中粗豪而不失草原特色的酒盞,直視着由貴笑眯眯的眼睛,淡然不語——自會有別人爲我出頭,我何必搶這個風頭?
紅綢在我身後,刷地繃緊了身軀,殺氣如針般迸射而出,璃浪顯然也感覺到了她凜冽的殺氣,微微斂眉,眼光在我的臉上轉了一圈,心裡便有了底,不禁爲我的篤定而苦笑。
是的,我篤定,即使他沒有開口打破尷尬,納龍庭也不可能做得住的。
“丞相,彈琴唱歌自有歌女舞女,鳳小姐乃錫勒貴客,縱有出神入化的技藝,能奏仙曲,亦無需在此地彈奏,不若晚宴結束後,本王爲鳳小姐在璃苑設下名琴,親手爲鳳小姐焚香,再請鳳小姐撫琴一曲以候知音。”
由貴這次是放開聲音笑了起來,扭頭看向一直看戲似的望着我們針鋒相對的納龍庭,“太子您瞧瞧,這還沒過門,咱們睿智決斷的二王爺就捨不得人家受一點點委屈了,這要是過了門,王爺的心,可要偏到什麼地步?”
好一個由貴丞相,姜到底是老的辣,句句話看似平常,卻句句都能暗置人於死地,偏偏他身爲納龍庭和納龍璃的老師,完全有資格倚老賣老。
納龍庭眼眸微轉,垂睫微笑,“老師說的是,這二弟啊,偏就是個愛美人的,且憂兒又是才貌雙全的絕色佳人,若非本宮病魔纏身,不欲連累他人,只怕也要爲她動心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還能說什麼呢?若真的如由貴的意彈奏一曲,我在錫勒貴族中的地位,立時便會一落千丈,和璃浪之間的距離,會拉大到難以靠近的地步,可若堅決不彈奏,便會一口氣得罪錫勒全部的貴族,以後也別想輕易在錫勒立足了——他們當我不知道?由貴在跟我說話的時候,臺上所有的貴族官員,看似默默地吃肉喝酒兼欣賞臺下的歌舞,實際上個個耳朵都豎得兔子一般,將我們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我要上了由貴的當纔有鬼,你是笑面虎又怎麼樣?我鳳無憂可也是難得一見的小狐狸!
當下,我朗聲一笑,拂袖站起,裙袖飄揚若雲,寫意瀟灑,優雅而不是豪氣地向由貴舉起酒盞。
“丞相錯愛,無憂敢不從命?只是無憂雖曾稍稍涉獵琴棋書畫之類技藝,所學卻與衆不同,家父愛女心切,尤其擔心無憂行走在外被人欺負(這四個字我咬得特重,滿意地看到由貴臉色微沉,納龍庭尷尬一笑),在教授無憂琴棋書畫時都貫注了自己的武功套路,傷人於無形,眼下晚宴之中,貴人衆多,無憂恐誤傷不好!”
“鳳小姐客氣,老夫嘗聽聞武林高人飛花摘葉皆可傷人,琴絃雅曲常是致命利器,本以爲是世人誇大其詞,沒想到今日聽鳳小姐一言,方知真有如此驚世絕技,老夫若不能目睹耳聞,必然終生抱憾,不知鳳小姐是否願滿足老夫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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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無憂獻醜了!”我挑眉一笑。
“憂兒……”璃浪低喝,目含關切,面色凝重。
“放心,我武功被封,內力使不出來,最多讓他們頭暈眼花一會兒,決計不能傷人性命,也好一舉杜絕他們的挑釁,只是讓我淨受了這閒氣,我的心胸卻還沒有這般寬廣。”我也悄聲開口。
“……我本不欲幫你,讓你徹底釋放你真正的個人魅力,可是,我還是放不下,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孤軍奮鬥……”璃浪低低一嘆,凝視着我的深眸中,似藏了千言萬語,翻騰起伏,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心絃一顫,這瞬間的柔情,比平日的談笑相處更能打動人心,心頭頓時涌出許多軟軟燙燙的話,卻梗在了喉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怔了半晌,我終於長吐一口氣,一拍他的肩膀。
“拿琴來吧!”
一曲反彈瑤琴,述說了多少風流豪邁?十指翻飛如蝶,秋末而重演春光,恍若夢裡仙境——這本不是人間樂,不是人間人,安靜地撫琴的人,在衆人恍惚的視線中,在激盪逍遙的琴聲中,在映透長空的火光中,彷彿要凌空遠去,仙人飛天——
鏗鏘不斷,戰鼓喧天,嘈嘈切切,深閨密語,追憶往昔的榮華歲月,悵惘今生的身不由己。
初戀的情人笑容甜蜜,情深意重,幸福在所有人的臉上還沒有停駐成一隻不安份的蝴蝶,轉身間,情人便投入仇人的懷抱,依舊是笑容甜蜜,情深意重,而自己的心,卻碎成了千百片難以粘合的琉璃。
那一日告別父母,遠走他鄉,本以爲只是一次無傷大雅的旅遊,卻不料成了生離死別的傷口,假如還有來世,是否還能記得,母親臉上那一抹永遠不會消失的慈愛。
年少時得志輕狂,胸懷大志,總以爲天時地利人和,紅顏不識世情薄,卻在白髮窮首處驀然回首,一腔茫然糊塗,不知身在何處,得又如何?失又如何?成又如何?敗又如何?
寧不知走過一世,原不如一曲清音,滌心蕩性,做一回風流名士笑蒼生。
一曲作罷,衆生百態,我冷眼旁觀,蒼涼一笑。
要聽滌心之曲,又有何難?這一曲滌心蕩性曲,囊盡天下人性,喜怒哀樂,名利慾望,少有人能跳出這超然的圈外,我不需以內力催弦,不需以武功入曲,只需輕飄飄勾出衆人深藏心底的願望信念,便足以完美勝出,這折服衆人的,恰恰是衆人本來的心耳。
納龍庭眉頭緊鎖,面容恍惚,苦澀中添了一絲甜意,他是想到了那段絕望的密戀嗎?戀上一尊沒有生命的木雕,一個五百多年前的古人影子,也許是他心底不能抹開的痛;
由貴神色陡然間彷彿滄桑了十歲不止,緊捏酒盞的手泄漏了他的心事,渙散的眼光彷彿穿透了時間歲月,落在了一塊遙遠陳舊的畫布上——那裡有他的親人,有他的笑容,有他的驕傲,有他的傷痛,有他極盡繁華亦無法歸根的悲哀;
臺上的貴族們神色各異,舉止奇形怪狀,只是心底的感受相比起納龍庭或由貴也許輕多了,反而受的影響不深。臺下的衆人如癡如醉,陷入了我製造的一個個幻夢中難以自拔,傷心傷肺的痛苦反倒沒有,也許,相比起位高權重的大人貴族們,真正的平民百姓,要快樂得多。
然而當我轉眸看向璃浪時,卻吃了一驚。
怎麼可能有人完全不受影響呢?
他望向我的眸中,有震驚,有訝異,有欣賞,有驕傲,清清澈澈地反應了他心底的所思所想,獨獨沒有恍惚空洞的迷惘。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連竹邪蘭雍,自譽心性堅定,亦受此曲干擾,迄今爲止,能安然通過這支曲子的,只有我爹爹一人而已!
雙目凝望,時間的流轉變得朦朧遙遠,褪色,只餘下兩道鮮明的人影,我眼中微笑絕豔的他,他眸底冷靜高貴的我。
“哼,什麼妖曲?別是來害咱們的吧?”
一道又脆又快的埋怨聲音響起,打破了滿場的靜寂,亦打破了這一場幻境,納龍庭一震而醒,神色黯然,不復開始的興味盎然,由貴醒後四顧,觸到我半垂的鳳眼,老臉上泛出一絲紅暈,許是惱羞成怒吧。
從逐漸站起的臺下衆人中,走出一道高挑而又豐滿的身影,傲慢地斜視着我,出現在我眼前。
如果不是場合不對,我真想吹個口哨——美人,真正的草原美人啊!
只見她十六七歲的模樣,比我大不了半年一歲的,卻要比我高大半個頭,若是站在璃浪身邊,大概正好到璃浪的耳垂下,典型的草原少女身高,但臉龐卻有天日佳人的影子,眉分春柳,眼若秋波,瓊鼻菱脣,頭戴一頂嵌雪白狐皮的紅底小帽,身着緊身大紅色皮袍,腰纏烏鞭,踩着精緻的鹿皮小靴,皮袍的領口袖口都嵌着一圈雪白狐皮,張揚肆意,將完美的身材和嬌美的面容展現無疑,豐胸飽滿,細腰如柳,圓臀高翹,在天日女子中,我何曾見過這種誘人犯罪的美妙身形?純淨典雅的面龐,妖嬈完美的身材,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簡直是個天生尤物!
若與花尋舞相比,她的姿色明顯差了一大截,若與軒兒相比,慵懶風情亦遠遠不及,若與我相比,大概也輸了一段氣質,但是——不論是花尋舞,軒兒還是我,我們即使能夠憑藉裝容點綴出嫵媚豔麗,卻都沒有她那渾然天成的性感妖嬈!
就憑這份與衆不同的美麗,我立時便得知了她的身份,以及她的行事爲人,當然表面上還是裝作不知道,氣氣這個心高氣傲的草原美人。
“好美,不知這位是?”我用萬分誠懇的讚歎眼神看着她,微笑詢問。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縱然她脾氣驕縱無比,在場的太子王爺丞相之流個個都是人精,也容不得她在這種情況下撒野吧?
“我是茉格!”她昂着頭傲慢地道,理所當然地以爲我聽說過她的‘偉大’名頭。
茉格?草原第一美人哦,那個嫌棄璃浪美貌不願和他出現在同一個場合的茉格——我瞟了一眼璃浪,他正很無辜地看着我,眼底卻滿是戲謔。
“哦?茉格?”
我依然一副茫然的神情,明顯表現出我對美人名頭的陌生,臺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美人兒又羞又惱氣不打一處來,讓我在心底都快笑翻了。
“你,哼——”茉格氣得直跺腳,傲慢的表情一變再變,我強忍着笑。
“鳳小姐初來乍到,自然沒有聽說過小女名字,茉格,不需胡鬧!鳳小姐是太子殿下和王爺的貴客,豈能容你撒野?”
丞相由貴看着我微微一笑,轉頭卻大聲假意斥責茉格,想來這個茉格平日驕縱的性子一大半也是這種父親造成的,這樣的場合,竟不由分說幫自己的女兒,我真懷疑這個由貴是不是那個傳說中的韓由貴了。
茉格一聽父親在幫她,立刻氣昂昂地又恢復了鬥志。
“我是草原第一美人茉格,聽說你在天日武林中被稱做第一酒仙子,雖然女孩子好酒沒什麼,可是被稱作酒仙子就太誇張了吧?太好酒就是酒鬼啦,配不上王爺哥哥;我還聽說你是什麼第一千金鳳女,天日人就是喜歡這樣諂媚麻煩,你不就是有錢嗎?有錢人就值得這麼尊敬麼?那我爹是錫勒的丞相,太子和王爺是我哥哥,那我若是去天日武林,不是比你更有名了?”
我微微低下身子,彷彿是因爲茉格的話慚愧,其實是我笑得胃抽筋,已經沒有力氣反駁了。
身後的紅綢終於忍不住了,踏出一步,側站在我面前,高高地俯身斜視着茉格,傲慢比茉格更甚。
“茉格小姐,天日的‘第一’可不像錫勒這麼容易得到,第一酒仙子,那是好酒如仙的意思,這天上的仙子,只怕一般凡人還配不上(璃浪眨了眨眼,這‘一般凡人’怎麼聽起來這麼刺耳呢?),至於第一千金,天日一個諸侯國的人就比錫勒多,整個天日都認可的第一千金,那可比天日的公主郡主還要尊貴,更何況貴國的丞相千金?咱們鳳家乃天日皇族後裔,茉格小姐若想比我家小姐還要有名,那就從現在開始,努力修上十輩子的陰德,大概到了第十一輩轉世投胎,就能及得上我家小姐現在一半的尊榮了——”
紅綢的牙尖嘴利,那是連咄咄逼人的紅綃都甘拜下風的,茉格起先還長大剪水雙瞳,怔怔地聽着紅綢滔滔不絕,待聽到最後幾句,終於聽清了紅綢的譏諷,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怒瞪着紅綢。
偏偏我悶笑不已,壓根就沒想過阻止紅綢,隨她鬧,若納龍庭和由貴只想以試探我能否忍辱負重來確定我和璃浪的未來,那我還客氣什麼?璃浪的臉上是否能過得去,就要看他的表現了,這裡可是他的地盤。
“鳳谷下人的言辭都這番鋒利,真真讓老夫大開眼界,想來鳳谷也是家學淵源了,鳳小姐乃天日皇族後裔,只不知是哪支脈系傳下來的?”由貴撫着下巴的鬍鬚,目射精光,笑容分外得意。
我心頭一凜——原來,圈套在這裡等着我呢!
錫勒人心中最大的痛當然就是向天日俯首稱臣,而讓錫勒俯首稱臣的人卻是天日的睿王夫婦,若我說是睿王一脈,豈不惹起錫勒人的滔天大怒?
好狠的由貴丞相哪,如此一來,就算璃浪對我有幾分情意,但身爲王族成員,又怎能違背錫勒民衆的意志?
“是哪支脈系傳下來的很重要嗎?”我含笑坦然地問道。
“若不重要,鳳小姐又爲何不能坦言?”由貴微微冷笑。
納龍庭攏起雙眉,望着我們不語。
“是哪一支脈系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憂兒是我的心上人。”
璃浪清清沉沉的話卻恍如晴空霹靂,打得在場的人焦頭爛額,我完全失去了反應,茉格面色慘白,抖着菱脣望着一臉沉靜從容的璃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