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在一個無數次戰勝自己的人手上,會不會覺得恥辱?
如果以前用這句話問鳳影,她會毫不猶豫地恥笑問出這句話的對方,然而現在,她只能苦笑茫然地搖頭,她在見到這女子的剎那,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可是乍一見識到這般讓自己毫無回桓餘地的頹勢,心中不由得爲那個殷切寄希望於她身上的‘他’而感到惋嘆——這兩人若能聯手,天下會何等風雲翻涌!
可惜,天下棋局,錯在一步。
在那個女子笑吟吟地掀開蓋在一副水晶棺材上的一剎那,滿室生輝,桃裳甚至大驚失色,失態地打翻了手中的茶碗!
那水晶棺材裡,是一條大如十歲童子般悠遊自在的魚——金色魚尾瑩白平坦上身額上生玉角的蛟人,正睜着清澈如蔚藍淺海的眼眸,癡癡望着女子素蓮綻放般清絕的笑容!
鳳影不知道,爲什麼滿堂月牙島的高級幕僚們都跟着桃家家主一起失魂落魄起來,其中幾個甚至流下了滾燙的眼淚,鳳影不知道,桃裳看向那女子的眼神,頓時深沉複雜起來,而桃家的少主,則一把抱住女子,大聲歡呼並且淌下了眼淚。
鳳影和赤國王子茫然地對望一眼,雖然不瞭解眼前是一個什麼情況,一條世所罕見的蛟人,縱然再罕見,難道還比她帶來的大量金銀物資重要,比赤國帶來的糧草重要?對於一個早已對越國萌發反志的桃家家主,難道這些軍中急需的物資,會比一條奢侈的僅供觀賞的蛟人重要?倘若桃家家主是這般昏庸奢靡之輩,還用得着主上這麼巴巴地遠道籠絡?
衆目睽睽之下,女子緩緩走到水晶棺材旁邊,毫無顧忌地就地蹲下來,脣畔吐出一種古怪卻優美的語言,流暢若流水潺潺,蛟人歡快地甩了一下金色的魚尾,蔚藍的雙眸放出波光粼粼的柔輝,鮮豔的紅脣張張合合,一串一串的水泡浮起,一道細細的聲響回聲般響起,一來一往,彷彿在交談般,說得好不熱鬧,滿堂人面面相覷,連呼吸也不敢大聲,半晌,那歡動的金色魚尾無精打采地垂了下來,蔚藍的眸中,似乎還閃過一絲哀怨,女子的臉上,卻顯出滿意的微笑。
月色如水,暖風醉人,沙灘上雪白的沙子還帶着白日的溫度,高大的椰子樹婆娑出了一絲柔美,月牙島的風景帶着典型的異域風情,別有一番韻味,鳳影卻突然感到了一絲窮途末路的悲涼。
船隊又如何?物資又如何?
從那女子拿出那條只有傳說中才有的蛟人後,別說桃裳,就連月牙島上的低階軍官也不見了蹤影,想來都是去看那條蛟人的希奇了,可是就在她想四處走動的時候,黑黝黝彷彿一個人都沒有的暗處,又會突然蹦出來一道身影,帶着無影無形的殺氣,沉默地阻住她的腳步,又令身懷高深武功的她不敢輕舉妄動。
無需說一個字,那天之嬌女已經輕而易舉地贏了這場暗戰,措手不及,她和赤國王子甚至連底牌都沒來得及亮,就已經一敗塗地!
鳳影沒有察覺到,就在她垂頭喪氣地想着突破眼前僵局辦法的時候,暗中三道如煙般的身影正在默默地審視她。
徘徊了良久,在主子手下一向以沉穩多智著稱的鳳影也沒了主意,人沒了主見,就希望找個人給自己拿主意,縱然不能拿主意,聽聽別人的意見也是好的,起碼能夠安安心,此刻英明睿智的主子不在,滿島人也只有那對她存有企圖的赤國王子可以說上兩句話,縱然這王子不過是個草包,言之無物,但也比她一個人悶在這裡愁思強啊!
屏退左右,轉身獨自往王子所在的院落走去——縱然在那女子面前再無自信可言,但在這王子麪前,鳳影對自己的身手還是很有信心的,更何況自己還有一個讓這個王子顧忌萬分的身份,這王子就算色膽包天,也絕對不敢對她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鳳影相信自己的身手和王子的膽子,但是卻漏算了另一個人的囂張和陰險!
深夜,月牙島在一聲尖叫中沸騰起來,燈火霎時通明,人影奔忙,竊竊私語恍如春天的柳絮,霎時飛滿了天空——堂堂赤國王子竟然色膽包天,鬼迷心竅,在月牙島上侵犯身爲天日影帝使者的鳳影!
“那王子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切,你不知道,聽說那看上去特高貴的女人是在那王子的房間裡被發現的……”
“就是就是,狼狽爲奸,也許是那個王子沒有許給她王妃位子什麼的,所以她就不幹了,先鬧開再說……”
“真的啊?想不到這女人看上去真美啊,好像公主娘娘似的,怎麼會做這種事情?”
“人不可貌相啊,這王子不是也長得儀表堂堂,哼,要我說,長得好看的都不是好東西,像我老張這樣長得憨厚做人也憨厚,有什麼不好……”
月牙島上的丫頭家僕們躲在一邊,津津有味地躲在一邊看鬧劇,一邊看一邊大肆議論,和他們躲在差不多位置的,還有三個沒心沒肺的無聊傢伙,豎起耳朵將他們的議論一字不漏地聽進耳裡,其中一個笑得前仰後合,直不起腰來,就差沒滿地打滾,旁邊兩個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鄙視,離這個瘋女人遠遠地!
如果不是月牙島的暗衛發現及時,如果不是剛剛散步到附近的鳳谷小姐鳳無憂的仗義出手,鳳影只怕要遭到辣手摧花了!
經此一事,本已精神緊繃恍惚的鳳影終於崩斷了最後一根理智之弦,竟不顧月牙島島主的勸說,便要連夜離開!
那赤國王子被鳳影在掙扎中踢傷了下身,惱羞成怒,也不顧一切,提出了離開的要求!
桃裳的眼神在聽到那一聲尖叫後就暗沉比星空還要墨黑,淡淡地睃視一遍,卻沒有看到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一步三計,短短几個時辰,就出了這高明至極的連環計,光明正大又天衣無縫,連人性的一點點猶豫和報恩的思想都徹底地計算在內,沒有一絲遺漏,端是狠快霸道不留一絲餘地,這樣的人物,便是一代國士也未必有這樣的果決和智謀,真是出自那淺笑彎彎,清新若清蓮仙子般的人?
倘若不是見過她破幻陣時揮刀斷情的剎那猶豫和堅毅,他根本不相信,可是如今既然相信了,又怎麼可能會阻止她,爲他和主子樹立一個強大的敵人?
“既然王子殿下和鳳影小姐已經下定決心,桃裳也不勉強,此次招待不週,還望兩位不要往心裡去,此去風高浪急,還望兩位能——平安返回故鄉!”
最後一句意味深長,可惜怒火中燒的鳳影和惱羞成怒的赤國王子已經聽不出來這話裡的潛在含意了。
~~~~~~~~~~~~~~~~~~~~~~~~~~~~~~~~~
甲板上,海面平靜如鏡。
“你確定這方法有效?”桃琅側頭,懷疑地看着此刻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我。
“哼,毛頭小子,這點腦子都不長。”我懶得跟他解釋。
南隱的臉色不很好,一方面,他還沒有從我晚上跟他嘀咕的一番話裡醒過神,一方面,又因爲我對桃琅的鄙視,無意間也分明得罪了他。
“這裡畢竟不是你的地盤,我爹能讓你這麼囂張嗎?”桃琅嘀嘀咕咕。
“也不知道是誰說救命恩人的——”我故意拉長了聲音,斜睨着桃琅。
“你連番救了我桃南兩家,如今又得到萬年難求的蛟人,救了我姑母一命,我南隱此生粉身碎骨,也定會報你恩情,只是琅弟顧慮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你是不知道姑夫性情……”
我擡手阻住了南隱的滔滔不絕,這小子,我可是把他當幕僚培養的,這麼瞻前顧後,以後有什麼出息?
“放心,一切有我!”
桃裳若是聰明人就不會阻止我,我留給他的蛟人金徽可是蛟族王子,在我鳳谷生活了半輩子,沒有我的意思,普通人別想從他身上取得金貴的鮮血救人,如今滿堂人都是見證,他若再我背後施小動作,只怕一世英名也要毀於一旦,成爲世人口中的忘恩負義之徒!
何況,就算明知吃虧,桃裳也不會得罪我,因爲他的背後,還站着另一個人,一個物品不太願意去深思的人。
第一枚火彈拖着一條霸道的長龍身影升上了天空,照亮了大片濃黑幽深的海域,恰恰將一支裝滿糧草的船隊圍在中央,更映亮了一張驚惶失措英俊卻縱慾短壽的臉——霎時間,墨黑染上血色,天空滾過霹靂,風雲變幻。
自此,赤國嫡系徹底隕落,赤相鳳蘭雍以無冕之王的聲望,當之無愧地接手了赤國千里富饒之地,連接山高林密的西國,天下三分鼎立,也令影帝多年來部署的收復國土的長遠戰略一舉落空,再也有心無力。
在同一時間的另一邊,甩去禮服一身勁裝的鳳影,還來不及從船艙裡奔向火光沖天的船艙,就被強勁力道的鐵箭一箭射中左胸,力道之大,將她直直往後拖了幾大步,硬生生釘在船艙上,立時鮮血如注。
這一生還那麼漫長,她總以爲她即使得不到他,也能站在他身邊,默默地陪他走過孤寂的紅塵,可是,她奢望了,真的奢望了。
他是天,她是地,他是天邊縹緲卻美麗的雲,她是地上污泥中打滾的野草,她永遠只配仰望着他,卻不能起一絲一毫的奢望,一旦起了,就代表萬劫不復——所以老天懲罰她,讓她就這樣默默地死去,連他最後一面也看不到!
熱血還在流淌,染紅了一身潔白的勁裝,她一身嗜好金紅之色,臨到最後,卻神使鬼差地挑選了一件雪白的壽衣,以自己的鮮血,書寫最悽豔絕美的紅顏!
開了血槽的箭拔與不拔都已經沒有區別,鳳影明顯感到意識在逐漸剝離,而頭腦卻無比平靜清醒。
正是這一點回光返照的清醒,讓她突然相通了前因後果,相通了這個先離間後分而擊之的連環計,心頭那充斥的不甘霎時如冰雪融去——這一生,既然碰到了一個‘她’,那麼自己也認了,她只求來生,再也不會遇到‘她’!
也許,也許她這一死,可以給予他一點點卑微的提醒——他和‘她’,已經沒有了最後一絲和好的可能,倘若她的死能喚醒執迷不悟的他,讓他不再爲‘她’而迂迴迷惘,寧死不願傷‘她’,那麼,即使死了,她也會帶着微笑。
火光中,踏出一條嬌小卻修麗的身影,挽着勁弓,默默地站在門旁,鳳影恍然大悟,也對,除了她,誰還有這般恐怖的剛猛內力?!
那身影背後映襯着一片熊熊的火光,彷彿是展翅浴火的金色鳳凰,冉冉獨立,高傲,卻又悲憫,俯視着她一般,無聲的天籟之語在祥和地散開,充滿鳳影的胸懷。
這一刻,她的心裡沒有仇恨。
“成王敗寇,沒什麼好難過的。”她嘶啞地道,眼神從未有過的清亮。
“我知道,我並沒有難過。”我淡淡地開口,既然選擇了道路,就該堅定地走下去,我沒有心痛和後悔的權利。
她笑一笑,彷彿不以爲然,卻又不和我爭辯,其實,她也已經沒有時間爭辯了,我的箭術,絕不比我的任何武功差,她的血流淌得太快,再經過烈火的炙烤,她如今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能求你一件事嗎?”她突然道,聲音漸小,驕傲的眼神逐漸渙散。
“說吧。”我側過了頭,將背影送給了她。
“能把我的屍體帶給他嗎?”
……
我沒有回答,實際上,她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了,她的眼神已經徹底渙散,手軟軟地垂在身邊,可是卻仍然緊緊地握着手中鑲滿寶石卻再也無法出鞘的鋒銳短劍——那是澈漣送給她的唯一一件東西——在她十歲時剛加入他麾下的時候,我在蘭雍的密閣裡甚至看到過這柄寶劍的圖形。
把你送回去,然後讓他明白,我和他已經徹底地決裂,他的天下,竟然連我也在覬覦——鳳影啊鳳影,你到底把我想得有多麼高尚?你以爲以臨終遺言的名義,就能讓我大動惻隱,答應你的請求?也許你現在站在黃泉路上才能發現,實際上,我並不比一個強盜更加高尚,你的要求,非常抱歉,我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