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她難以入眠,腦子裡拂過一張張臉,師兄的、程星索的、顧世傑的、師傅的。他們在這個落葉無聲的夜晚,亂入的她的迷夢裡。
“我這是,快死了麼?”她想起以前師傅說過,快死的人,在臨死之前,會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平生種種。
窗外劃過一縷白光,轉瞬,便寂滅了。
她以爲,是閃電。
沒有多加註意。
可是後來,她才明白,那不是閃電,而是,鬼物!
她所有的道法幾乎全部喪失,可是她那道士獨有的鼻子,卻還依舊保留着,先天的靈敏,讓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
鬼物!
這裡有鬼!
裴三三支撐着站起身,穿着單薄的睡衣往外走,吱呀一聲,門開了,露出一絲縫隙,像極了當初蘭清觀的那個夜晚,她透過一絲縫隙,看見了外面庭院對面,屋頂張牙舞爪的千年女鬼!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看見女鬼,而是看見了,另外一張人!
他灰色的袈裟在狂風裡亂舞,雙目緊閉,雙手合十,整個人漂浮在一棵菩提樹上,任憑佛光普照全身。
天空中,無數漂浮的佛印在散亂的瀰漫,好似織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要將那縷白光死死地圍住。
裴三三很驚訝這具身體竟然還有天眼,令她可以看見佛印和鬼物。
耳邊一直迴響着從那個人嘴裡漂浮出來的佛咒,“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聲聲慢慢,纏繞不斷,裴三三無知無覺,只是黑夜裡傳來了淒厲的嘶喊,“啊——!”
“禿驢,你給我住嘴!”
“你聽到沒有住嘴!”
蘭若恍若無人,依舊浮在空中低低的唸咒,佛光越來越濃重,金光四射,幾乎令裴三三睜不開眼。
那咒怨的聲音漸漸平息,變成了細碎的呻吟,即便沒有親眼所見,裴三三也能夠感覺到一隻鬼魂正在天地間消散,灰飛煙滅。
也不知,這鬼有多少年的道行。
“諸佛如來,以大悲心而爲體故。因於衆生而起大悲,因於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覺。譬如曠野沙磧之中,有大樹王,若根得水,枝葉華果,悉皆繁茂。生死曠野,菩提樹王,亦復如是。一切衆生而爲樹根,諸佛菩薩而爲華果。以大悲水饒益衆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何以故?若諸菩薩以大悲水饒益衆生,則能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是故菩提屬於衆生,若無衆生,一切菩薩終不能成無上正覺。”
“誰!”
蘭若猛地睜眼,厲聲喝道。
他飄忽的身形如同迅疾的雷電,移形換影間已經朝着聲源的方向飛來,裴三三見勢不好,趕緊要關門。
不料這時,隔着縫隙,她親眼看見蘭若逼近的身影后面,浮現起一道猙獰的身影,長髮白衣,雙目流血,尤其那舌頭,一張開烏青的嘴,便射了出來,舌信子伸長足足有三米長。
“小心!”裴三三霍地打開門,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推開迎面飛來的蘭若,整個人對準他背後的舌頭撲了上去。
霎時間,裴三三好像被一隻百年巨蟒纏身,渾身上下被死死纏住,每呼吸一下,便纏得更緊一分,直到她再也無法呼吸!
裴三三原本就咳嗽連連,肺部不暢,如今被纏住,沒幾下,就徹底窒息得暈了過去,暈厥之前,她只看到蘭若轉而奔上來,直擊女鬼命門的場景!
她知道,她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白眼一翻,她嚥氣了,撒手人寰!
耳邊是一串銀鈴的聲音,迷濛間,她看見了兩個透明的影子朝着她逼來,聲如洪鐘,“順治十三年正月初一子時三刻,裴三三,卒!
走!跟我們去冥界!”
裴三三飄蕩在蒼茫白霧間,渾渾噩噩,聽到這聲音,順從地跟隨着走。
不遠處,傳來水流嘩啦的聲音,她睜大眼看,卻是一片迷霧,腳下,似乎已經踏上了一座橋。
“忘川、奈何橋、果然,師傅沒有騙我!”
橋的那頭,有個老婦在端湯遞給經過的人,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見到這種情形,紛紛欣然接受。
裴三三越走,亦是覺得越餓,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飽飯了。
她摸了摸肚子,口水都快流出來。
好不容易快輪到自己了!
這時,身後忽然襲來一陣勁風,緊接着如同龍捲風一樣的力道將她捲入了一個漩渦裡,周圍是陰差的呼號,“何人敢來冥界作亂!”
“不敢,只是這隻鬼魂陽壽未盡,命不該絕,況且功德在身,宿命猶存,還望海涵!”
熟悉的聲音,她好像想起了什麼剛被遺忘的事情。
話音剛落,裴三三被席捲而去,腦海裡,只剩下一片空白。
當她再度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逸清澈的臉龐,他的眼神裡包含着對萬物的慈悲,和對世間的包容,高潔如天山留下來的一捧清泉。
“蘭若。”
他到底,不是師兄。
她將一切,區分得那麼清楚。
“娘娘,您醒了。“他的聲音那麼溫柔,那麼慈悲,足以將人溺斃。
裴三三像是躺在一堆棉花團裡,她輕飄飄的,腦子卻是清醒的嚇人,“是你下入冥界救我?”
蘭若沒有說話,只是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湯藥,細心地調着藥汁。
裴三三見他不說,別過頭去,微微嘆了口氣,“何必要救我,就讓我死了多好。“
“生命不易,何必輕生。”
他惜字如金,卻溫柔如斯。
裴三三眼角偷偷地劃過一行清淚,盯着昏黃的蚊帳,腦海裡全是忘川奈何橋的景象。
“你真傻。
隻身下冥界,你會減壽三十年的!”
三十年啊!
人有多少個三十年!
“貧僧三十年,換無辜之人一生,也值了!”
蘭若低頭微笑,舀了一茶匙湯藥遞過來,裴三三卻不動彈,她不喝。
對於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他付出了這樣的代價,也是可笑荒唐。
“你當初幫着佟妃害我,現在又來救我,我不知你到底想幹什麼?”
聽到牀上的女子提起佟妃,這個佛法高深的高僧,似乎又想到了些什麼,耳根子一熱,臉頰浮現出可疑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