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看我給你準備的點心。”我邀楊戩坐在遊廊長椅上,打開了燉鍋的蓋子,一股香噴噴的豌豆香撲鼻而來。楊戩拿起一瓣豌豆莢就塞進嘴裡咀嚼,我忙遞上燉鍋蓋子接住他吐出來的豆殼渣,討好道:“絳珠廚藝不精,你將就哈!”
楊戩砸吧着嘴巴,漸漸的,漸漸的,就隱了笑容,我緊張道:“不好吃嗎?”
“豌豆花代表回憶,你請我吃豌豆,別有用心。”楊戩將我手裡的燉鍋蓋子拿到一邊去。
“那我又沒有請你吃石蒜。”我撅起嘴巴,“豌豆花好歹代表美好的溫柔的回憶,我只是想重拾記憶而已。我知道你爲了我恢復記憶,做了很多努力,可是我恢復不了記憶,你可以直接跟我講講過去的事啊,只要你是真誠的,不欺騙我。”
楊戩沉吟着,沒有吭聲,許久道:“你想知道些什麼?”
“比如我和哮天犬之間……”
楊戩打斷了我的話,“爲什麼不是我和你之間?你最想知道的不應該是我們之間的故事嗎?”
一句話嗆得我啞口無言。楊戩已經起身大步向園子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鬱悶無比。他驀地又轉過身疾走到我跟前,猛不丁端起那鍋燉豌豆,單手託着,酷酷地走掉。
什麼人哪!吃人家的嘴短,可不是叫你這種短法!
楊戩那兒問不出子醜寅卯,我又茫然無計。心底裡老有個聲音跟我說,必須再去一趟遣香洞,那個紫衣男子一定知道些什麼,可是黑鷹不幫我,我又失去法力,如何能渡得過那片深不可測的海?我想起那日哮天犬將我推入江中,我並沒有被海水淹死,而是有一羣鮫人來解救我,並將我送到灌愁海岸邊去。我決定冒一次險。
月黑風高夜,我獨自溜出了真君府,來到灌江邊,聽着海潮拍打岩石的聲音,心生恐慌。跳嗎?跳下去無非兩個結果:死;不死。我若不探究出真相,保不準什麼時候就遭了哮天犬的毒手,既然都是死,我寧願選擇自己做主。我深吸一口氣,摸索着走到岩石邊,縱身往下一躍。
冰涼的江水瞬間就灌進我的口鼻,猶如許多利劍刺激我的感官,那感覺比死還難受吧?我撲騰着,掙扎着,祈禱着……漸漸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間又有許多鮫人從海底遊竄上來,她們託着我的身子一直游到了灌愁海邊。照例等不及我道謝,她們就溜回了海里,而我也沒有力氣去道謝。在海里一番折騰,我的命簡直去了半條,喝了太多海水,我頭昏腦漲地躺在岸邊的岩石上,絕望地想:要是此刻有誰能來替我壓一壓肚子,壓出那一肚子鹹澀的海水就好了。可是四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莫說人,大概連鬼都沒有。
就在我難受到要死去的時候,山坡上一盞流動的燈火飄了下來。我使勁強迫自己發出求救的聲音,可是喉嚨乾澀,“救命”二字怎麼也喊不出口,只有“嗷嗷”的若困獸垂死的聲音難堪地響在夜幕中。那流動的燈火竟聽見了我的聲音似的,在我眨眼的瞬間就飄到了我身邊,而我的眼睛眨了一半,閉上就再也睜不開了。然後如我所願一雙大手摁壓我的胸口和肚子,海水終於從我食道中吐了出去。接着我感受到一股溫暖的掌風,依稀是誰在爲我運功施法。我在那暖暖的掌風中沉睡過去。
甦醒過來時已是曙光微蒙,潮汐陣陣。
我爬起身,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才發現身旁坐着一個男子,紫衣嫺雅,安靜如林,不正是幻兒的玉面郎君嗎?
“我可找到你了!”我興奮地一下抓住了紫衣男子的手臂。他側頭給了我一個溫和謙恭的笑容,夾雜一絲吃驚,“你說你找我?”
“對啊對啊,爲了找你,我簡直九死一生,但是太神奇了,你怎麼會到山下來呢?你不是住在山頂的洞裡嗎?”我指了指山頂上那座泛着紫光的山洞。天才矇矇亮,整座放春山都沉浸在半夢半醒之中,漫山遍野的櫻樹鬱鬱蔥蔥歡合靜好。
“說來奇怪,昨夜幻兒睡了,我卻輾轉難眠,心裡老有個聲音讓我要到山底下來看看,我打着燈籠到了山下就遇見你了。”
原來我昏迷前望見的山坡上那盞流動的燈火就是他啊!“這麼說,是你救了我,謝謝你,你……”我興奮得忘乎所以,驀地想起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紫衣男子卻彷彿洞悉我的心意似的,微笑着道:“我叫昊天。”
我簡直感動得要哭了,也有人這樣與我心有靈犀的,“昊天哥,謝謝你救了我。”
昊天擺擺手,溫和道:“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叫絳珠,是吧?”
“是,我是絳珠,上回你在遣香洞裡說過你好像在哪裡聽過我的名字,你快告訴我你以前認識我嗎?我失憶了。”我又興奮又難過。
“我……我也失憶了。”昊天和我一樣沮喪。
周圍的空氣瞬間冷凝,我們默默對坐,竟有無限的惺惺相惜之意縈繞心頭。
既然他也失憶,我想跟他打聽我過往的打算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爲什麼會失憶?”我是泥菩薩過江,卻妄想金針度人。
昊天茫然地搖頭,“不知道。”
“幻兒也不知道嗎?”
“我不曉得她知不知道,反正她不肯說。她只告訴我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相公。”
“那要是她騙你呢?”我猛不丁一句話出口,猛然愣住了。
而昊天也瞬間隱去了笑容,我的話已經侵了他的心。我想起在遣香洞裡見到的他與幻兒恩愛有加的情景,不禁覺得自己可恥和罪惡。若不是夫妻和愛侶,有哪一個女人會對另一個男人甘心情願洗手作羹湯呢?
“對不起,你別多心,我瞎說的。”我感到抱歉。昊天卻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容,“若是夫妻,又怎麼會對我事事隱瞞呢?夫妻之間理應坦誠相見,我失憶後形同廢人,她都不嫌棄我,又有什麼理由要對我隱瞞過往呢?除非那些過往藏着見不得人的秘密。”
昊天的話令我心內一顫,楊戩也對我處處隱瞞過往,難道我的過往也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這樣想着,心裡更加千迴百轉、糾結不堪。
“或許是我們多想了。”我努力給了昊天一個溫柔的笑容。
昊天也笑道:“天要亮了,我擔心幻兒醒來發現我不見了會找我,她要是撞見我們二人在一起,恐有誤會,我知道她對你有敵意。”
我慌忙起身,指指海那邊的灌江口道:“可是我沒有法力過不去怎麼辦?”
“那你是怎麼過來的?”
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我也知道這道理,可是一想到在海里嗆個半死的滋味我就頓覺恐怖,而且也不能保證每次落海都能遇到見義勇爲的鮫人啊!見我爲難,昊天微微一笑,攬着我的腰就飛了起來,直飛到大海上空我纔回過神來。身下是奔涌的海濤,風起雲涌,我又驚又奇,驚呼道:“你不是說你是廢人嗎?怎麼也會飛?”
昊天朗聲大笑,“我是廢人,也是飛人。”
風在耳邊獵獵吹過,風裡夾雜着海潮的鹹澀的氣息,我卻覺心曠神怡。
降落在灌江邊,昊天放開我,拱手道:“相逢何必曾相識,四海之內皆兄弟。小妹妹,我們後會有期。”說着,騰空躍起,飛向海那邊。
我張大了嘴看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蒼茫的大海上。忽聽得不遠處傳來許多人呼喚的聲音:“絳珠——絳珠仙子——”跟叫魂似的,身上不自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一夜未歸,許是楊戩發覺了,便發動闔府上下出門尋我,我已看見眼兒媚兒的身影忙應聲迎了過去。
“眼兒,媚兒,我在這兒!”我朝他們揮手。
眼兒媚兒也看見了我,忙歡天喜地朝我撲過來,“真君老爺,仙子在那邊岩石上!”隨着眼兒媚兒的喊聲,我看見了楊戩。他帶頭大踏步向我跑了過來,他身後跟着一串流動的燈籠,在矇矇亮的天光裡就像一串散發着朦朧光亮的珍珠。
我心裡頓覺歉意,他們一定尋了我一夜。楊戩已經立定在我跟前,將手裡的燈籠交給下人,沉着臉看我,半含責備半含心疼嗔怒道:“你怎麼回事?怎麼動不動就玩失蹤?”
我只好硬着頭皮撒謊:“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睡着睡着,醒來就站在灌江邊了。”
此刻我一定無辜而無邪,楊戩嘆口氣,不相信卻不戳破,道:“世界上也有這樣奇怪的事?”
一旁的眼兒忙附和道:“有的有的,世間有一種病症,說的是人在睡覺時能夠日行千里,自己卻不自知。”
“也有這樣奇怪的病症?”楊戩蹙起了眉頭。
媚兒忙道:“有的有的,好像叫‘夢遊症’,睡覺時行走千里還是輕微的,嚴重的患者會在睡夢中殺人解屍,食血啖肉,自己卻完全不知情。”
媚兒說得誇張,連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了。楊戩臉上烏雲滾滾,驀地他一下就撈起我,凌空騰起。
置身雲端,我驚魂甫定地抓緊他的衣裳,問道:“楊戩,你要帶我去哪裡?”
“帶你回真君府,從現在開始時時刻刻守着你,看你還能夢遊不?”楊戩發狠說道。他的面色一點看不出戲謔的成分。
“那晚上睡覺,你也守着我嗎?”
“對,守着你!”楊戩乾脆利落。
我一下羞赧了,“哪有這樣的道理?男女授受不親。”
“所以我要和你成親,那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和你寸步不離了。”
“啊?”我傻眼了。
楊戩卻道:“爲了治好你的夢遊症,我別無他法。”說話間,他的脣邊已蘸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