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唐雲引以前的微笑,能令行人墜馬、老少失色,
那他現在的笑,卻像是能令周遭的事物跟着他那薄脣微啓的一刻,彷彿活了一般——
同樣是微微一抹,
同樣是於瞬間將他傾世的光華流灑,
但這一次,卻更像是一輪月,在褪去一直包裹於周圍的月暈——
月在長空,若有暈相隨,便如圍了層模糊的衣!
而現在的他,就像是在剝開那層模糊,一點點地,現出了無雙的清麗,現出了月的本色,現出了幾分能看得見的真實……
剎那間,車廂內原本沒有生命的杯盞茶物、軟墊靠枕,就也似蒙上了生命的活躍,彷彿茶盞在輕笑、方桌在輕笑、軟墊在輕笑、靠枕在輕笑,車窗豐簾也在輕笑……
甚至,能聽到一種清泉流過鵝卵石時的輕快——
淡淡的輕快,卻足以與以往的他不同。
“在周園,唐雲了讓你陷入了衆所矚目中……”他望着她,眼裡同樣是一些笑意。
“有你出現的地方,自然會衆所矚目。”同樣微微一笑,簡隨雲回視着他。
“如若不是在那時的周園,唐雲引不會讓你同陷矚目中……”,此刻,他的眼中彷彿只有她——
就如同在周園突然出現的那一夜!
正是這樣的眼、這樣的神,才讓許多人在那一夜發現了角落中的簡隨雲。
“不那樣做,引不出另一個人。”平靜地坐於他的目光中,她的微笑似薄雲飛過。
“你,已經知道了……”眼中似乎升起一點亮色,“引出另一個人,卻爲你帶來了危機……”
“危機,也是玄機,他人傷我並不易。”
“是不易。!”他眼裡的亮色一點點增多,就如同碎星灑落於江面,搖曳了波光點點——
而每一個點裡,都倒映着簡隨雲的面孔!
“剔透如你,明眼世間,唐雲引要謝你,謝謝你的理解……”
緊緊地盯着她,如泉水涌動的聲音也注入幾分深邃——
深邃中,“謝謝”二字彷彿早已墜在他的深處,如同灌着鉛,吐之不易。而吐出後,又凝在了空中——
“吱!”蹲在簡隨雲肩頭的七寶叫了一聲,黑黝黝的眼珠子看一看他,又看一看她,滴溜溜地亂轉——
它的叫聲,在此時無疑十分得顯耳。
唐雲引緩緩地探出了一隻臂——
手腕翻轉間,揭開了身旁的一張毯——
毯薄而精緻,就如這車中所有的物件,不沾俗氣。而毯下,露出一隻壇!
壇身普通,壇口有塞。塞子正被那隻手啓開——
“吱吱”!一股濃香溢出,七寶的眼突然發亮!
那是酒香!
好烈的酒香!
唐雲引的脣始終微笑着,眼沒有離開過簡隨雲一分。而他的手輕提壇口,將酒緩緩注入面前的茶盞。
動作間,就如一曲禪樂——
隨着酒液注入,更濃的酒香竄出!
“吱!吱!吱!”七寶的咽喉處滾動了一下。
“酒濃、茶淡”,一邊注酒,一邊輕輕語,唐雲引眼裡的笑加深了些,“濃淡之間,是徘徊…”
他的眼,也深凝了些——
彷彿那裡面,已是一汪酒,又似一波茶,有酒的濃,也有茶的淡,在濃淡之間交織成糾結的漩渦……
而他已將一隻茶盞注滿,微微向旁一推,放下了壇。
“吱”!七寶的眼珠子轉了又轉,看着那盞酒,所放之處既不是簡隨雲面前,也不是唐雲引本人面前,卻是一個空位上。
唐雲引的另一手不知何時也放到桌面,並且慢慢展開——
展開後,掌心郝然露出幾枚乾果!
果形奇異,宛如一顆顆白色的豌豆,卻比豌豆皮要堅硬,中間還裂着一道口子,似乎是因成熟而自然開裂的。
空氣中也似乎串進一道乾果的香氣,不明顯,卻真實的存在。
“吱吱”!七寶的的鼻子又抽了抽,緊緊盯着那手裡的東西,屁股挪了挪,似在坐立不安——
識貨人可看出,那幾枚乾果是異域的產物!中原難見!
“噹噹,”幾聲輕響,乾果落到了盛酒的茶盞前。彷彿是唐雲引在不經意間隨手灑落了一般,動作再自然不過。
“吱”!簡隨雲肩頭已空!
再瞧,七寶已蹲在了那盞酒前,一隻爪子把在茶盞前,另一爪子早已撈起了乾果——
先是深深嗅了。盞裡的酒氣,又看了看爪子裡的乾果,它似乎略一猶豫,便“嘎”地狠狠咬下乾果,再一頭埋進盞中狂吸——
空氣中再也聽不到“吱吱”聲。
“他人都道,唐雲引集聚了世間光華,是生而有幸……”淡雅的聲音又起,唐雲引的雙眸中似有風過,漸漸平息了漩渦,從容再現——
但他的臉,從未似此刻般,清晰而明徹,將月的清亮的投灑在每一個角落。
“卻少有人想過,唐雲引自出世的那一刻起,便活在衆所矚目中,時時都在體會着‘衆所矚目’的滋味。”
“天上明月,人皆仰望,你,身來便在天上。”簡隨雲淡淡言,微微笑。
“月,可俯瞰世間,卻是天際獨懸,即使有星無數,也是獨亮一方。‘衆所矚目’就似一個牢籠,走到哪裡,牢籠便會在哪裡。”
他的脣邊也仍然帶笑,眸中卻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浮動,使得這個人越發的真實起來。
簡隨雲靜靜地看着他眼中的浮動。
“也許,有人會說,牢寵本在心中,心中若無籠,周身便無蜘。”他的手,又動,爲她斟茶——
“此話,於你來說,不合宜,……”
他的眼中又現光芒——
“曾經,有一人也如此說過,他,是唐雲引今生的知己,但他也未似你這般,相逢第一眼時便直視我的雙眼,在那一刻起,唐雲引知道,自己已等到了一個會真正明白我的人……”
他的眼在此時,是如此明亮!
彷彿一樹白梅盡綻時,那朵朵半透明的花瓣反射着月光時奪天地造化的燦爛!
“世人只羨唐雲引,卻少有人看到唐雲引光華的背後,偶爾也有人曾言,若我能打破心中的攀籬,這世間便無束我的籠,但他們卻忘了,唐雲引不只活在現實的紅塵中,還活在一個讓人矚目的皮囊中……”,
他似乎嘆了口氣,只是輕輕一嘆,就如白梅的花瓣在風中的嘆息。
“即使我心中無樊籬,這具皮囊下的唐雲引卻無論走到何處,都會成爲他人的焦點,無自己的空間、自己的隨意——”
他的話,似乎在只有他二人的空間中,很多。
彷彿要將他積壓了半生的語言傾盡。
而他的眼裡,又涌上一些東西——
“唐雲引”,所代表的不是他一個人!
一個普通的唐門弟子,哪怕就是掌門,行走在外時,雖有身份的限制不能任意行事,但若生成個平凡普通的外表,至少不會時時引起他人的注意。
甚至在想去做一些自已的私事時,能夠輕易地遮掩身份,
但一個不論走到哪裡,都讓人無法撥開眼神的人,無疑的,便沒有了那個條件!
而唐雲引在唐門的身份又註定了,他做錯一步、走錯一着,都會帶給唐門莫大的影響!
也註定了,他不能做錯,也不能走錯!
“你,已是這世間最瞭解雲引的人,即使是父母,即使是手足,也從未曾真正願意走進雲引的心中……”
深深地凝視着她,他的眼在簡隨雲的容顏上流轉、又流轉——
“冰魄珠,得之不易。”她的眼緩緩地移開,看向了桌面的紫金色包裹。
在此時,她突然提到了“冰魄珠”。
他,接上她轉變的話題——
“冰魄珠,原只是一個傳說,無人可證實存在於否,而爲找到傳說中的它,有一人,用五十年的時光,走遍天涯、踏盡四方,翻窮山、倘惡水,終在一處萬年玄冰下找到了它——
但找到它,明知其所在,取之卻不易,那個人爲從冰層下取出它,製出抗寒長索、親身下到冰岩中,用一雙腿跪於萬年玄冰上,再用他的雙手親鑿那從未曾融過的冰層,一日復一日,一夜復一夜,冰層被他一點又一點地破開……直至四千三百八十個日夜後,那塊冰魄珠,現世了……”
車廂內一片寂靜——
“冰魄珠”,冰之魂,寒之魄!
它所在之處,會是怎樣的嚴寒?又是怎樣的理由,能讓一個人用了一生中多半的時光,極盡艱辛,甚至不惜致殘,只爲了得到它?
四千三百八十日,便是整整十二年!
而十二年,加上尋找它所費的時間,便是六十餘年!
“在取出冰魄珠後,那個人的雙腿因長年跪於極寒上,已不能行走,雙手也因使力與寒冷的浸磨,血肉被一層層磨去,只餘一對白骨……”
唐雲引的眼神,似乎因想到那個人,而變得悠遠——
簡隨雲的雙眸,同樣悠遠——
“那個人,因當年曾做過一件令他終生懊悔的事,他在用一生去彌補——”
簡隨雲的眼裡似乎又飄過些什麼,眼睫微垂。
“八十餘年來,他一直放不過自己,他的愧疚無一日不在。”唐雲引的話雖然多了起來,卻是徐徐的,不急不燥的,流如清水。
“悔,已無法改變過往的一切……”,彷彿有霧升起,簡隨雲的神情變得模糊——
“往事無法改變……”唐雲引的眼裡也似閃過些什麼,凝視着她的眼睫,“紫雁山中,唐雲引不得不離開,離開,是要去見那個人的最後一面,唯有讓冰魄珠問世,或可讓那樣的事不再重演,是他認爲自己唯一能做得彌補……”
簡隨雲的眼又微微地擡起,“當年之事未曾了結,並不意味着會往事重重……”
她又笑,笑得安然、平靜。
唐雲引不再語,只是看着她——
看那明淨的肌膚、那平展的容顏、還有那似能容得下天下所有事的眉宇——
片刻後,他也笑了——
“也許,唯有你這般性情的人,纔會讓一切不同,不論以後會遇到什麼,唐、雲、引、都會與你共同面對。”
最後半句,他說得一字一頓,聲音仍舊淡雅,但他的笑,似乎已與他的眼波融合——
真實,而分明。
而他身上清寒的梅香,混着綠竹的清味,也彷彿逸出,與她的蘭香融織——
突然,車身一震!
車廂中的氣氛,被這個震動激散——
“公子……”車伕穩定而平淡的聲音在外喚了一聲,車簾被挑了開來——
於是,便知道了車爲什麼又突然停下的原因!
因爲,車前又有一個人!
一個十分普通的少年!
粗衣布衫,面目黝黑,手中端着一隻碗。
而端碗的手似乎在車簾被挑起的一剎那間,抖了一抖,有些許的湯液在碗邊溢出——
“你,攔車何爲?”車伕一路並不多語,但此時出聲詢問。
因爲那少年正看着車廂內,張口結舌地發着呆,似忘了自已攔車的目的。
“啊?”少年回了神,“俺叫二狗,是附近莊裡的,先前正準備下地時,碰上一個人,他給了俺五兩銀子,讓俺來這條路上等着,說只要俺攔下這輛車,就把手裡的湯送出……”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彷彿很慌亂,臉上也急紅了起來。
車伕壓在斗笠下的面孔向內移轉,看了眼簡隨雲——
簡隨雲則微微笑着,望着那少年——
少年的臉更加得紅了,定了定神,垂下眼,似乎怕再失神,不能再多瞧車裡的人一眼,也似乎因受過囑託,知道應該把湯交給誰,腳下躊躇一番後,便上前幾步,將碗遞向簡隨雲——
那模樣,任何人看去,都像個樸實的農家少年。
簡隨雲淡淡地接過碗,送往脣邊——
碗裡的湯,在日光下騰着細細的煙氣,將她的臉暈染,而她的脣即將觸着那湯的一瞬間,似乎頓了一頓。
唐雲引靜靜地看着她,看得很仔細。
“湯,可有異處?”他輕問。
微搖頭,簡隨雲的停頓只是剎那,手擡起,飲下——
唐雲引的眸中似乎又閃過些什麼——
當碗已空,淡笑間將碗還給了對方。
“公子既然喝完了,俺就該走了……”少年搓了搓手,接過碗,不再多說,從一旁的小路甩着飛步,離開。
唐雲引的眼看着少年離去的背影。
“送湯之人,如何?”他淡淡問,問得自然而然。
“他,無惡意。”微笑未變,簡隨雲轉眼,去解一直放在身邊的那隻紫金色包裹。
七彩的霞光逸出!
“錦玉天絲!”靜靜地暴露在空氣中——
手間一轉,簡隨雲從身上取出一個扁平的布夾,展開——
裡面,是許多細針一樣的物件分插於布夾的分層中,就似針夷所用的銀針,泛着銀亮的光澤。
她似乎隨意地抽出幾隻。
細瞧去,那是四隻粗細勻稱、兩頭略尖,像普通人家用來針織一樣的短針,她的手略略一拉,四隻針竟然被拉長!彷彿針的中間有巧妙的機簧,可使它們伸縮自如。
然後,她另取出幾隻更細的銀針,輕抽一縷“錦玉天絲!”將之穿向銀針尾端。
針尾有孔!的確有孔,卻是幾不可察,尋常人的眼力,無法看出!
她悠然間,就見細絲固定在了那裡,是準確無誤!並將先前取出的略粗的針棒支成四方形,再執起穿了線的銀針,在四字形的銀棒間穿棱飛舞。
唐雲引看了眼布夾中其他的銀色物體——
除去先前被取出的那幾只,刺餘的全是極細極小的針體。長短不一,粗細不一,而其中最細的竟比髮絲還要細幾分,若不細瞧,只覺是一縷銀光而已。
“錦玉天絲,唯有你能織就,天衣無縫針,也唯有你能運用——”
那,就是傳聞中的“天衣無縫”針!
據聞,它們的材質只有冶煉它們的人知道,而那工藝,當世難尋!
只有能練出“鎖幹魂”與“破千斬!”那般神刃的工藝,才能煉出它們!
簡隨雲垂眼,靜靜地編織,在挑針間手法奇特,速度奇快,似招風了雲,又似在編織一道飛瀑……
卻偏偏仍舊顯得舒緩,將她獨有的寫意織在手中。
七寶此時打了個酒嗝,從酒中擡起些頭來,也好奇的看向那些針,但當瞧到飛針走線的簡隨雲後,發起呆來——
笑,又浮上唐雲可的脣角——
他的指於腰間一探,通體翠綠、晶瑩剔透的玉笛到了手中。而他的眼移向了被風掀起的簾外——
不知何時,外面竟下了雨?細雨綿綿,無聲地將兩旁綠色的平野滌綠——
而平野的盡頭,是墨色山巒,在馬車的風馳電掣中,高低起伏、連綿不斷……
“唐雲引一直在等,等能與你獨處的每個時分,周園中的第一次獨處太過短暫,唐雲引希望,這第二次,會長知……”
他看着細雨,低語——
似在輕喃,又似在說給她聽,眼裡的清江也似被風吹過,皺起漣漪——
而玉笛被移到了他的脣邊——
一道音符逸出。
“吱”!七寶的耳朵突然豎直了,眼睛瞪得溜圓。
音符在逸出的瞬間,彷彿時光回溯!
就像是又回到了新春三月時,看到了陽春白雪,嗅到了莘木清香,聽到了雪融後那泉水“叮咚”“叮咚”的聲音……
不,更像是他眼裡的春江水在泛起漣漪時,有細微的水珠在跳動於水面。
跳動着、跳動着、和着心踟……
入到了靈魂的深處——
彷彿山更青了、水更綠了、雨,更細如煙……
車轅上的車伕怔了一怔,眼中劃過一道異光,嘴角揚起。
七寶瞪着的猴眼終於眨了眨,突然“噌”地又躍上簡隨雲的臂,爬上她的肩,將兩隻猴爪疊在一起,斜放在一側腮下,閉上了猴眼,一條尾巴搭在簡隨雲的肩外,搖來晃去——
那模樣似乎是不得不醉在了曲樂中!
而車外,兩旁夾道的枝頭上不斷地傳來振翅聲——
有無數的鳥雀飛來——
脆鳥、黃鶯、喜鵲……將振翅聲彙集在空中,又紛紛停在枝頭,探望樹下馳過的馬車。
卻沒有一隻鳥開口鳴叫,只是挺着胸脯隨着馬車走過後轉動着小小的頭顱,彷彿它們也在聽着笛音,生怕自己的鳴叫會影響了笛聲——
而在車過後,它們又紛紛飛起,追隨着車。
田野裡,忙作的農人也遠遠地擡起了頭,張望大路上——
原本因勞作而蹙起的眉頭,似乎在擡臉時也變得舒展、眼神悠然,隨着馬車移動視線。
簡隨雲也合上了眼——
輕笛聲中,她手中飛針不斷,脣角似乎有一抹淡淡的弧度,面孔更加恬淡。
這輛車就彷彿已不在大道處,而是駛向雲霄——
飛!不停地飛!
飛過雲、飛過霧,飛入明月中——
而他和她就乘着月船,一個吹笛悠悠,一個飛針走線,還有一隻精靈般的小猴兒靠在她的肩上——
這纔是“一程山水一程歌,一笛疏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