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財神”離去後,店內另外一桌上的其中一人開口了——
“姑娘認識剛剛那個人?”
開口的是個男子,眼神明亮,亮得並不咄咄逼人。
唐盈搖頭,笑:“有過一面之緣,不曾熟識。”
男子也笑,笑得溫雅俊秀,“那是一個古怪的人。”
“的確古怪。”
一陣沉默。
“聽姑娘先前話中之意,那些擔架之上是江湖同道?”男子在沉默稍頃後,又問出口。
他與身旁的女子,無法瞧到風過時麻布被吹起的瞬間,只聽到了自稱商人的怪人與唐盈的對答。
“驚鴻一瞥,未能瞧得清晰。”唐盈含糊迴應着。
男子再一次笑,“在下柳沾衣。”
聰明的人懂得不追問別人不想回答的問題,這個男子很聰明,覺察出唐盈的含糊後,不再追問,而是雙手抱拳。
“小女子柳扶搖。”另一個女子也在此時自報家門。
“原來是柳家堡二少堡主與三小姐,失敬失敬!”唐盈回禮,言語上極爲收斂。
“不知姑娘與這位朋友怎麼稱呼?”柳沾衣的一雙眼盯向了簡隨雲,問着她們。
他的笑,似春日暖陽,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覺得溫暖,也很難拒絕回答他的問題。而在往日中,也確實很少有人能拒絕得了他的笑。
唐盈遲疑,發現柳扶搖也同樣盯着簡隨雲,彷彿兄妹二人都並不在意她的來歷,真正想問的人是對面青衣的她。
就在這關頭——
“二位客官,菜來了!”
通往竈間的簾子掀了起來,掌櫃的託着一個木漆拖盤來到桌前,將一菜一湯,還有一盤看起來是糙糧做成的大餅,置在了桌面。
盛菜的器皿都是粗瓷大碗,碗邊是一溜大小不一的缺口,與這家店油膩的桌面十分的搭配。
待掌櫃的退到了櫃檯後時,柳扶搖一雙眼中含着淺笑,盯着她們又開口了,“二位氣宇不俗,剛剛的談話間似乎也對江湖頗爲了解,莫非也是江湖同道?”
準確地說,她其實是盯着簡隨雲,似乎很是訝異這樣一個人即使是面對如此粗食,也能有那樣的意態,彷彿在她面前擺着的是瓊漿玉液,天下美味。
讓看的人,也生了幾分食慾。
“無名之輩罷了!今日能見得柳家堡的公子與小姐,是小女子的榮幸。”唐盈笑着迴應。
“哪裡哪裡,姑娘謙辭了,不知這位是……”柳扶搖的眼又看向了簡隨雲。
唐盈不得不驚訝了,這二人幾次三番都在問簡隨雲,是好奇心?還是其它原因引起的?
而她從跨進店門的第一刻起,就在疑惑,柳家堡的大少堡主柳孤煙在哪裡?在唐門子弟的彙報中,柳孤煙在黎明時與他二人匯合,一同出的紫雁山,爲何現在只有他二人留在了此地?
在唐家後代中,最負盛名的大少堡主柳孤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簡——隨——雲——”一直靜靜不語的簡隨雲,微微一笑,緩緩作了回覆。
她的笑,讓柳沾衣與柳扶搖的神情間都有了短瞬的恍惚,隨之二人互望一眼,眼中的神采就似天上的星子撒落。
“恕小女子冒昧,您,是否是……”柳扶搖盯着簡隨雲,眼裡有一些興奮,話剛剛出口一半,就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蹄聲如驚雷,“轟隆隆”地靠來,櫃檯後老掌櫃的臉色在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刷地變白了。
唐盈詫異,並未向窗外望去,而是側耳傾聽——
柳氏兄妹則眉頭一蹙,同樣在聽——
“兩人兩騎!”
唐盈、柳沾衣、柳扶搖三人同時開口說出了這四個字。然後,三人怔了怔,似乎沒想到會異口同聲,對望幾眼,突然都笑了。
那一笑,頗爲默契。
正在此時,“唏律律”兩聲,馬蹄聲停止,就停在這家店外。從馬上翻下兩個身形,腳步迅急地跨入店內。
果然是兩人兩騎!
在老掌櫃苦着臉剛想迎過去前,那二人就似流星一般閃到了柳氏兄妹的桌前,單膝跪地。“二公子,三小姐,大公子命我等傳信,讓二公子與三小姐速速回江南別院中。”
柳扶搖臉上一驚,衝口問出:“大哥爲何突然又改了主意?莫非是母親她老人家情況有變?”
報話之人是兩個身穿勁裝的漢子,聞言後仍舊低着頭,穩定冷靜地回答:“三小姐,屬下不知,是大公子收到一份飛鴿傳書後突然命我等折回,來請二公子與三小姐的。”
“那飛鴿可是爹爹傳去的?”柳扶搖扶在桌邊的一隻手在輕顫。
“屬下不知。”兩個漢子俱都搖頭,回答地極爲乾脆。
“三妹,勿要心急,許是堡裡出了什麼事情,母親身邊有華醫師在,你且放下心來——”柳沾衣對着自己的妹妹笑得溫和。
柳扶搖點點頭,眼裡仍抹不去憂慮。
“你等先回去向大哥回話,說我們隨後就會上路。”柳沾衣轉對向地上跪着的二人吩咐着。
“屬下遵命!”
兩個漢子再度雙手舉過頭頂,行過禮後迅速立起,轉身而去。整個過程,毫不拖泥帶水,乾淨利落,並且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其他人一眼。
當馬蹄聲又“隆隆”響起時,老掌櫃的臉色才鬆緩下來,並且擦了擦額際冷汗。
“掌櫃的——”柳沾衣笑着喚了一聲。
“公子,您有什麼吩咐?”老掌櫃笑得臉上開了菊花,比先前還要殷勤,許是看出了這二人來歷不凡,很有身份,更加小心了起來。
“這些是我兄妹二人與這兩位朋友的酒菜錢,多餘的,則算作掌櫃的今日的壓驚費。”柳沾衣話落,桌面上多了兩錠十兩的文銀。
“公子?”掌櫃的一驚,那些銀子是他們半年的收入。
唐盈眉峰輕攏,這個人連她們的飯錢也付了?
雖是小數字,但堂堂柳家堡的少堡主,在江湖上是名門之秀,同時也是具有實力的少年俠客,多少江湖上未出名的小人物想逢迎都苦無機會,更不要說讓他主動去理會了。
很多時候,有名氣的人,不論原本的性情怎樣,都已習慣了高高在上,不會隨便與普通人搭話。
今日的她可不是同樣名動江湖的唐三小姐,而是一個面色焦黃、身分普通的女子,對方竟然也這般示好?
柳氏兄妹這樣做,是否與身旁的簡隨雲有關係?
“公子,這些也太多了,讓咱家實在受不起!”掌櫃的眼睛盯着銀子,誠惶誠恐。
“你那幾位夥計傷勢不輕,可用這些給他們請個大夫瞧瞧,也好早日恢復。”柳沾衣溫和不變,言語間站了起來。
“收着吧,剛剛那兩個弟子來此時,也讓你受了驚嚇,我等走後,快快修好門戶,歇養幾天。”柳扶搖也立起,同樣的溫文、典雅。
“那個……老朽愧領了,多謝公子與小姐。”掌櫃縮手縮腳,遲疑間終是取過了桌上的銀兩,更加殷勤的彎低了腰。
此時柳氏兄妹則都已同時望向了唐盈與簡隨雲這一桌,正與唐盈的目光相對。
“多謝!”唐盈抱拳,算是謝過對方代付飯菜錢的好意,數目太小,不值得推讓。
“二位,今日相逢便是有緣,可惜堡中有事,不能與兩位盡情暢談,如果他日能再相逢,定當與二位把酒言歡。”柳沾衣起身,施禮間盡現翩翩風采。
的確是個俊秀如明玉的男兒!
唐盈同樣立起,回以江湖禮數,“柳少堡主嚴重了,既然堡中有事,及早上路纔是。若真能再相逢,小女子也當請二位同席一餐,權謝今日二位的盛情!”
“告辭!”
“慢走!”
雙方客套一番,柳氏兄妹終於離去。
離去前,他們那種想確定些什麼的眼神始終是放在簡隨雲身上的。
簡隨雲淡笑,不曾刻意立起相送——
她的飄逸,任誰也不會覺出她是怠慢無禮的那種,而是不在意世俗的規矩、不受禮數限制的隨意。柳氏兄妹似乎已瞧出了此點,神情中沒有半分不妥。
在他們離去後,唐盈的腦中一直盤桓着的一個問題是,先前柳扶搖被那馬蹄聲打斷的詢問,到底是什麼?
“恕小女子冒昧,您,是否是……”的後半句,會問些什麼?
盯着對面的她——
意態舒展,即使面前是粗瓷大碗,在她的影響下全似有了靈氣,應和着她,似一溪雲、一曲音、一抹清風,微微地拂入人心——
而她,原本以爲與柳氏兄妹只是一場相逢罷了,卻未曾料到,今後與柳家的糾纏竟會讓她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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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外——
雲峰、古木、深山中,危石青松旁——
有一人長身而立。
素白的長衣,俊雅的容顏,立在那裡,手中輕搖摺扇,卻不顯半絲浮滑,而是有一種屬於年長男子的深沉。沉而靜,如一汪永不波動的古井之水。
但他的扇,比普通的摺扇要大出兩倍有餘,拿在手中,使他多了一些大開大合的氣度。彷彿一扇間,便能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意態非凡。
他高高立在那裡,似乎在深思着什麼,如墨海汪洋一般的黑眸眺望着山下的某處,望得深而遠——
山外有山,重巒疊障,遠遠看去只有煙雲變化,白色蒼茫,他能望到哪裡?
“先生,雷石的千里飛鴻,到了!”
遠遠的,有一紅衣少女大步流星而來,似一朵綻放着的榴花,熱烈張揚,手中執着一張信箋匆匆向男子走近。
男子未回頭,依然盯着遠處,待少女走近後將信稿遞來時,緩緩接過、展開、細看——
一旁的少女則好奇又仔細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可又不敢直視,只是悄悄地偷覷着。
男子將整頁紙上的字跡都瀏覽過後,神情間未有多大波動,眼裡的則墨海更加幽深,合上紙頁,嘆息——
少女的眼眨了眨,一臉的疑問。
“燃兒,江湖中兩百年來的太平,最終,還是被打破了——”男子的眼又定向遠處,語音悠長。
“先生?!”
“經紫雁山一事,江湖中各門各派必是元氣大傷,兩百年來黑白兩道之間的相互牽制,已亂——”男子的脣邊浮起一抹看不出意味的弧度,手中摺扇似乎也頓了一頓。
少女有些愕然,“可是先生,朝廷不是已經撤回行軍了嗎?但爲何還會使江湖大亂?而且山中有那位奇人,怎也無法阻止這場亂局?”
“燃兒,她是淡然世外之人,豈會輕易扯進江湖中,這一場亂局是必然的。”男子淡淡地說着。
“可是先生,江湖本就多紛亂,而先生遠離江湖,又爲何如此神憂?”
少女的臉孔明朗,頗有棱角,不是通常女兒家那般圓潤,但心絲纖細,即使男子沉靜如常,她依然看出了一些端倪。
“江湖亂,有心之人便有了興風作浪的可趁之機,雷石信中報得分明,參與此次事件的不只江湖人,看來當初所料,正一步步應驗——”
少女怔了怔,“不只江湖人?”
男子的摺扇再度輕搖,“江湖事且由它去,時間已不多,待師門事了之後,就須速速下山,務必請奇人出手,以避免將來更大的禍亂——”
少女點點頭,隨即又有些謹慎地問:“先生,要請那位奇人出手,是否很難?”
男子的眼裡有一些星芒閃過,“她若不肯自願出手,天下間無人能強迫得了她——”
紅衣少女眼睜得更大了一些,“即使是帝王的權勢?”
男子微微點頭,“即使是帝王的權勢。”
少女不再語,也看向遠處的雲海,臉上生出了嚮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