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夫人呆了片刻,一面替含英解穴,一面沉聲問:“孩子。你親眼看見的?”
“孩兒和五湖浪子趕來,雖未親見他動手,但卻親見他在這位姑娘身旁,手中握着春露丹瓶,姑娘口中已有一顆。他不但否認是他所爲,更說是五湖浪子和了塵大師下的毒手。卻不否認春露丹是他的。”皓姑娘從實答。
“有這等事?”
“正是。孩兒不忍心懲治他,放他走了,他受傷甚重。”
“爲娘不信。”彭夫人斷然地說。
“媽,爲何不問問這位姑娘。”
彭夫人搖搖頭,苦笑道:“這位姑娘經脈受制過久,頭部血液稀少,且有淤血之象,醒來後即便不成爲白癡,亦將在十天半月中神智凌亂,不能發聲說話。”
“媽,何不帶她回洞靜養?”
“不行,她的親人也許在望穿秋水,等她返家。再說,如果因此而引起她的家屬大舉搜山,豈不招引是非?”
“媽的意思……”
“她醒來後,如果自己知道覓路行走,便不致成爲白癡,兩個時辰內神智不會凌亂,我們跟隨着她護衛送出十里外。”
“即使問她,恐怕更令我傷心,不問也罷。”皓姑娘悽然自語,聲音在喉內轉動,只有她自己可以聽到。
“孩子,去看看那兩位姑娘是否還有氣息?”彭夫人說。
姑娘猛記起安平要察看傷勢的事,心中一動,趕忙細檢查兩侍女的創傷。
一名侍女腹背洞穿,死狀甚慘。看到創口,她心中一跳,安平的寒影劍她是知道的,創口比寒影劍細小的劍身大得多,這是說:決不可能是寒影劍所殺的。
但安平藝業超人,很難認爲不是他下的手,奪侍女的劍行兇,並非不可能。
第二名侍女背部開花,她指一根小松枝,在創口撥動,先後撥出五瓣花瓣鐵片。
是不是安平的暗器,她不知道。稍一思索,她用侍女的繡帽,將鐵花瓣鐵片包好藏人懷中。
“媽,兩位女郎已斷氣多時,屍體已僵了。”她說。
“天色不早,小書,將屍體帶至樓上藏好,明日再來善後。”彭夫人說。
含英終於醒來了,她神智未亂,飽含敵意地盯視眼前四個女人,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徐徐站起,稍一遲疑,向外便走。
彭夫人伸手虛攔,說:“姑娘,留步,我們是救你的人,對你毫無惡意。”
含英苦於說不出話來,警惕地閃開,側身行禮以表謝意,證明她並未神智錯亂。
“這位姐姐,能告訴我們受傷的經過麼?”皓姑娘急問。
含英搖搖頭,不能說,也不想說,她急於趕回東林寺。
“需要我們相助麼!”彭夫人問。
含英仍然搖搖頭,舉步向外走。
彭夫人示意兩侍女將屍體送上樓,母女兩跟在含英身後向外走。
含英急步而行,向北又向北。
彭夫人母女與兩位侍女,直送出十里外。
暗中躲在一旁窺伺的五湖浪子,向西北如飛而遁。
另一角落,了塵心膽俱裂,恨不得插翅飛走,遠遠地離開廬山,離開江西地域。他向西逃,一口氣逃出十里地。從此,江湖上永遠消失了“了塵和尚”這個人。
在東林寺的牛郎星,發覺安平和韓含英在入暮時分尚未到來,知道有變,立即派出所有的男女屬下,大索山區。他自己帶了一批人,直奔金竹坪。半路上遇到受傷失聲的含英,姑娘折技代筆,在地上寫出變故的概略和被救的經過。牛郎星大怒之下,連夜大搜整個山區,雞犬不寧。
這一夜,皓姑娘七人兩獸,只好躲在洞中悶了三天,以免起糾紛。
會來的終須會來,當她們認爲搜山的人該已撤走,可以出外行走時,山區裡卻來了三位不速之客。
這天一早,由小琴負責在外警戒,突見從山谷人口進來了一位綵衣麗人,和兩名帶劍的侍女。她先發出有人進入山區的警告,然後進入以藤蘿掩蓋的石洞,向在內端坐悶悶不樂的皓姑娘稟道:“小姐,來人是三個女流,恐怕是警幻山莊的人。小姐想打聽夏三東主的底細,何不去問問她呢?”
她們的住處共有三個石洞,老夫人與彭夫人帶兩名侍女小書小劍住一室,小琴小棋則與皓姑娘住一座石洞,另一是會客的石室,彼此相距僅有兩三丈之遠。大青和大黃則在附近的崖穴中棲宿,日夕巡逡警戒。
姑娘心中一動,鑽出洞外說:“小琴,你去稟知奶奶,我先走一步。”
她白裳飄飄,在七八里外也可被人看到。當她出現在高處的一座巨石上時,立即吸引了入谷客人的注意,像三朵綠雲般向她飄來。她含笑俏立,目迎不速之客。
三女到了石下,侍女打扮的兩人先到。
她看清了三女腰中的繡帕,失望地自語道:“原來是她們,不是幻海山莊的人。”
三女的繡帕繡有金黃富貴花,與竹樓被殺的三女的繡帕完全相同。她想回避,下面的豔麗少婦已含笑道:“小妹妹,我能上來和你細談麼?”
她略一遲疑,頷首道:“姐姐如有興,請上來一敘。”
少婦飛躍而上,含笑行禮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小妹妹定然是在上霄峰下竹樓中,救了敝姐妹韓含英的四位姑娘之一。”
“哦!那三位姐姐是……”
“是我的結拜妹姐。我姓馮,名玉璣。請教小妹妹貴姓?”
“小姓嚴,名皓。馮姐姐是爲搜擒夏三東主而來的?”
“不,夏三東生乃是故主人的好朋友,愚姐妹奉命找尋他的下落,而不是擒他。”
“貴主人是他的好朋友?”皓姑娘惑然問。
“是的。”
“那麼,韓姑娘與夏三東主也相識的了。”
“略微相識,含英妹乃是奉故主人之命前往竹樓促請夏三東主,前往東林寺會面的人。”
皓姑娘臉色泛白,屏息片刻,問:“馮姐姐,可否談談令主人的事?”
“恕難奉告,嚴姑娘諒我。”
“那麼,談談夏三東主,如何?”
馮玉璣淡淡一笑,說:“愚姐對他所知不多,反正知道他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寬宏大量涉世未深的少年人。爲東主時樂善好施,輕財重義,頗具俠名,愚姐第一次見着他時,是在武昌至九江的船上。那時,他已落魄亡命。在船上路見不平,仗手中一把寶光四射的小匕首,制住內廠的鷹犬,義救長青堡的小主人歐陽瑋……”
她將船上和九江碼頭所發生的事-一說了,最後說:“誰也難以相信他會是個深藏不露,藝業超凡入聖的俊傑。在至蓮花峰的松林裡,我親見他力退羣醜。據故主人說,他一劍傷了北地大名鼎鼎的神劍王泰。敝主人雙手有千斤神力,自詡天下無敵,卻與他在較量神力時落敗,因此結爲好友。”
“馮姐姐,你說他有把寶光四射的小匕首,是指他手中的尺八寒影神劍麼?”皓姑娘急急地問。
“不是的,匕首他藏在懷中,長僅八寸。我那待女蕾曾經藏身走道舷板後,看得真切。”
下面兩侍女之一向上叫道:“那把神匕確是寶物,似乎可隱隱看出匕鍔與一般的匕首不同。”
“姐姐,有何不同?”皓姑娘急問。
“背鍔似龍頭,刃鍔像犀首。”
“真的?”姑娘用奇異的聲調驚問。
“怎麼不真?我親眼看到的。”
皓姑娘突然像流光逸電,躍下巨石冉冉而去。
馮玉璣吃了一驚,倒抽了一口涼氣,吃驚地叫:“老天,好可怕的輕功。”
小蕾卻大叫道:“嚴姑娘,你還沒將夏三東主的消息見告呢。”
第二天,七個女人離開了廬山。小書小劍兩人帶着大青大黃走在後面。晝伏夜行。老夫人一路則在通都大邑或偏僻城鎮時行時止,一改往昔在名山勝境留連的習慣,逢人便打聽安平的下落。
可是,天下茫茫,交通不便,想打聽一個人談何容易?
夏安平離開廬山,反而落在她們的後面。
他養了十日傷,在李裁縫店藏金處取了窖藏的三百兩黃金,一襲夾直裰,點着打狗棍,頭戴寬邊遮陽帽掩往臉目,動身南下,找尋恩師嚴春和南丐,當然也希望能找到警幻仙子。
這次他冒險在江湖行走,主要有兩件事要完成。一旦找到恩師奉養天年,二是找柳青姑娘的下落。至於警幻仙子和南丐,他並沒放在心上,反正兩位大哥和四位師父平安無恙,他已感到心滿意足,不願追究;當然啦!如果碰上了,他也不打算不聞不問。
這次行程,他預定往贛南,然後轉往湘南一帶,轉而北上走湘,往西襄陽一帶進入河南南陽,在河南嚴夫子的故鄉耽擱一些時日,迢迢萬里,沿途耽擱,預計明年五六月間,便可到黃鶴樓等待恩師了;假使能在途中遇上,當然就不必繞這一個大圈子啦!
在南昌府城逗留半月,一無所獲。南昌因湖匪和贛西的盜賊作亂,官兵雲集,風聲鶴戾,盤查甚緊,不直留久,他只好踏曉風殘月,繼續南行。
十月初冬,罡氣凜冽,寒氣襲人,天宇中彤雲密佈,陰沉沉地像是壓了一塊無比巨大的鉛錠。
官道蜿蜒南行,路右,贛江流水滔滔,三兩漁舟點綴在江面上,往來的中型客船並不多見。
他仍不敢脫掉頭上的寬邊遮陽帽,大踏步趕路。
近午時分,前面出現一座大鎮。他挪了挪背上的包裹說。“前面是清江鎮,且住上一兩天,打聽師父的下落。”
清江鎮,當地人稱爲樟樹鎮,以避免和臨江府治所在地的清江縣混淆。
這兒是贛江右岸的大鎮,西距府城三十里,設有清江巡檢司,控制住往來要衝。約有三百餘戶人家,是以往的新淦故城所在地,廢了好幾百年了。鎮西,是袁江贛江的會流處,設有渡船往來。其實,這座鎮比臨江府城更繁華,商貿往來不絕,地當交通中樞,西走湖廣的商客,必須在這兒落腳,辦理西行的手續,南來北往自不必說。
街道南北延伸,只有近江處一條大街,其餘全是小巷。繁華地區在鎮中心的碼頭十字街口,南街口的清江客棧旁開設了兩家飯店和一家酒店,算是本鎮的心臟地帶。碼頭北面,是巡檢司衙門。在江西,這座巡檢司衙門是第一流的,比那些三等縣的衙門還要神氣些。
清江客棧規模並不大,房間分三等;三是雜院,二是統鋪,一等是可以留宿內眷的客房。客房只有五間,他來得正好,恰好剩下一間沒住有客人。
南昌以南的地頭他不熟,凡事必須打聽,事先得到各處走走熟悉環境,這是走江湖的朋友必須知道的成規。
安頓畢,他在街上走了一圈。鎮北,有一座晏公祠,奉祀本鎮元朝初年成仙得道,時在江湖顯靈的晏戌仔,本朝敕封平浪候,所以也稱平浪侯祠。鎮南,有一座大慧寺;兩處的香火倒還鼎盛。
他在大慧寺打聽是否有個姓嚴的人寄居,失望而回。
第二步,他要在茶樓酒肆中,向地頭蛇討教。
店右首,是當地頗負盛名的仙居樓,是唯一可供應巨賈仕紳需要的酒樓。必要時,甚至可以替客人召請來自大埠的煙花名妹唱兩首小曲兒開胃下酒。
安平的衣着不配稱上流人,不配登樓叫席,樓上也不是打聽消息的地方。他在樓下買酒,叫了三味小菜,佔了窗角一席,獨自淺酌,一面留意打聽消息的對象。他的寒影劍全長只有一尺八,塞在衣內不會易被人看出他帶有殺人傢伙,當然也不可能逃過眼明人的法眼。
食廳內客人不多,午膳時光已過,偌大的廳堂近二十副座頭,只有五桌有人,食客寥寥無幾。
店夥送來最後一道菜,陪笑欠身問:“爺臺要不要準備米飯?請吩咐。”一口土腔官話,倒不難聽懂,顯然已知道他是外地人。
他點點頭,含笑道:“等會兒上湯時一併送來,屆時在下自會招呼。”他說的是純正的中原官話,自然是外地的客人。
一壺酒喝掉一半,店門外來了不速之客。那是一個穿青夾襖的中年人,獐頭鼠目,長相不討好。
店夥們的臉上,擺出不肖的神色,但卻不敢加以阻攔,視若未見。
他到安平桌旁,拖過一張條凳,大馬金刀地坐下,堆下餡笑問:“老弟,從府城來?”
安平放下酒杯,不動聲色的反問:“老兄,你問哪一座府地?臨江?吉安?南昌?或是撫州?”東南西北四府他全說了。
“自然是指南昌羅,老弟。”中年人說。
“大概是吧。”
中年人不客氣地抓過酒壺,將茶杯的茶倒掉。
安平伸手按住壺蓋,淡淡一笑。
中年人呵呵笑,說:“老弟,別小氣。”
“要喝酒不難。”
“你有難題交換?”
“不錯。”
“你找對人了,我地理鬼賀正可不是吹牛,只要有關本鎮的事,事無鉅細,兄弟無所不知。”
安平鬆了手,笑道:“你老兄也找對人了。”
地理鬼將酒倒在茶杯中,連幹三杯,壺中已空,又去抓別一瓶。伸出雞爪般的右手,取過安平的竹筷,一口氣吃掉了半盤菜,塞了一嘴含糊地說:“你該知道投桃報李吧?酒足飯飽,你的事包在兄弟身上。”
“在下向賀兄打聽一個人。”
“誰?總有名有姓吧?”
“姓嚴,年約五十左右,慈眉善目,人才一表。”
“他不是花子團頭吧?幹何行業?”k
“不知道。”
“名你沒說。”
“名是靠不住的,隨時可以改變。”
地理鬼又幹了兩杯酒,伸過腦袋問:“你老弟貴姓大名?”
“你老兄很不易對付。呵呵!敝姓夏。”
“真姓?”
“真真假假並無不同,你老兄高興怎麼叫都成。”
“有意思,你也不容易對付。”
“你老兄還沒回答在下所提的事呢。”
“本鎮沒有姓嚴的人。”
“他是外地人。”
“沒聽說過。”地理鬼眯着醉眼說,已有五分酒意了。
“你老兄名不符實。”
“你老弟所供給的特徵太少,不能怪我。”
“就事論事,一個三百多戶的小鎮,以一個地頭神來說,已經是足矣夠矣!”
地理鬼伸出一雙手,餡笑道:“給我一些酒錢,我替你到四鄉跑跑。”
安平掏出兩錠碎銀,一大一小,大的五兩小的三兩,將三兩的往地理鬼手中一塞,說:
“消息確實,再給五兩;當然得見到人。見面之後,再加十兩。”
地理鬼將銀子揣入懷中,喝乾了餘酒,拍拍胸膛說:“老弟,包在我身上,請靜候佳音。”
“在下落腳在清江客棧。”
地理鬼將腦袋湊過,附耳鬼鬼祟祟地說。“我知道,你落店的姓名是吳仁,那當然不是你老弟的真姓名,咱們彼此心中明白,再見。”說完,一溜煙走了。
店夥替安平換了竹筷,加送上一壺酒,好意地說:“客官千萬小心,這痞棍是本鎮的一大禍害,遊手好閒專做偷雞摸狗的勾當,不擇手段詐騙外鄉人,倚仗巡檢司裡的幾個吸血鬼撐腰,胡作非爲,神憎鬼厭,客官出手如此大方,謹防日後麻煩。”
“多謝老兄關照,在下只是請他辦些小事而已。”安平不在意地答。
“請他辦事?天知道,客官要是不信,可到街尾的賭場,或者碼頭南端小巷的半開門粉頭家中去找。”
“謝謝老兄的忠告,在下小心就是。”
等了兩天,地理鬼找來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皆說是姓嚴,每來一次,便得敲詐三五兩銀子打發。安平自己也在各地走走,一無所獲。
第三天,奔馳整日,依然毫無所獲.他準備明天一早啓程南下。
未牌末,他從鎮前三十里的閣皁山返鎮。閣皁山玄門弟子列爲第三十三福地,周圍二百里,地跨三縣,有六峰四嶺二巖五原,假使真要逐一搜導,必須十天半月,他不能茫無頭緒地在這兒逗留過久。
剛踏入店門,發覺氣氛有點不尋常,三個穿着體面,而且盛氣凌人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在向店夥交代不少瑣事,店夥喏喏連聲,神色十分恭敬。
“來了一批闊客。”他想。
果然不錯,他左首的三間房客,全被客人包了,鄰居卻空着。另三間的客人已安頓停留,幾個青衣健僕進進出出,催促着店夥準備茶水等物。他不管閒事,退自進房梳洗,換了一身青夾直裰,稍進茶水,準備到外面等候地理鬼的消息。
門外傳來雜沓的人聲,有客人到了,他可聽到鄰房的各種聲息,發覺鄰房到了三個客人,有蒼老的語聲,有女人疲乏的嘆息,也有小娃娃的啜泣。
“老少婦孺旅途奔波,真夠苦的。”他想。
鄰房的雜聲漸漸靜止,語聲卻逐漸清晰。一時好奇,他凝神傾聽動靜。壁板雖厚實,但樑櫞間空隙仍多,鄰房語音雖小,他耳力奇佳,仍能聽到真切,先是蒼老的聲音,說:“週二嬸,安頓好了,不可外出,我會交代店夥將吃食送來,今天不能過江,明天還有三十里便可到府城,約在日落之前可以趕到,早些安頓將息。我住在前院,不時會來走動,但請放心。天氣冷,小心小龍的冷暖。”
接着,是女人的哀傷語聲:“李伯伯,這次到府城上告,多虧你老人家沿途關照,擔待萬千風險,願上蒼開眼,能將狀子上呈,知府大人能明鏡高懸,捕拿惡霸懲治,奴家死亦瞑目。伯伯對周家恩深似海,奴家只好來生犬馬以報……”
“週二嬸,事到如今,用不着說這些話了。老漢行將就木,此生惟有這次是老漢認爲即使以性命相拼亦在所不惜的大事。相信上蒼自有神明,天網恢恢,報應至速,丁二虎作惡多端,必將受到天理國法制裁的。今天趕上四十里,夠辛苦了,早早歇息吧,我到前面找地方安頓。”
“伯伯,保重,天氣寒冷,你老人家注意加衣。”
接着是房門開合聲,房中,卻傳來低喚蒼天開眼的啜泣聲。
安平心中一動,發了半晌呆,最後開門出房,向前院走,一面忖道:“是上臨江府打官司的,老少婦孺一天趕四十里,真夠苦的,他們爲何不坐船來?”
他怕與官府打交道,不想出頭管閒事。
經過前院的走廊,便聽到對面的大客房中,有地理鬼的刺耳怪聲傳出,心中一動,不由自主的地向大客房走去。
大客房設有兩排統鋪,客人必須用錢租一牀棉絮,在鋪上佔一席地。房中光線幽暗,空氣混濁,汗臭腳臭中人慾嘔,倒象是牲口欄而不是住人的地方。
他舉步入房,統鋪上已有不少客人,坐在牀沿注視着近門外的人衝突。
地理鬼帶着一個青衣大漢,正纏着一個年約古稀的老頭兒,七嘴八舌地嘮叨。
老頭兒鬚髮灰白,滿臉風塵,精神倒還健朗,蒼老的臉容刻劃出樸實的線條,他一面將行李鋪蓋卷安頓在牀後,一面向地理鬼從容地說:“你這位老表定是我錯人了,老漢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地理鬼面向裡,沒發覺房門口站着安平,拍拍老頭的肩膀,怪聲怪調地說:“老傢伙,你不是聽不懂,而是不知道世道艱難,昏了頭活膩了,強出頭自找麻煩。我看你這快入土的糟老兒太可憐,所以成全你,和你商量商量,送你一些好處。別反穿皮襖裝羊了,走吧!這裡說話不方便,我陪你到僻靜處走走。”
老頭兒臉一沉,大聲叫道:“你這人怎麼這般無賴?你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瘋言瘋語說了一大堆廢話,什麼好處什麼商量?老漢無功不受祿,生平從不撿任何便宜。老漢活了偌大年紀,大風大浪沒經過卻也見過。你這種狗腿子又能把我怎樣?”
“老表,叫那麼大聲幹什麼?”另一名大漢不悅地叫。
老頭卻不怕嚇唬,用更大的聲音叫道:“老漢爲何不大聲叫?你們八成兒是丁二虎派來的狗腿子,不死心追蹤來了。告訴你,老漢人是一個,命也一條,天掉下來也嚇我不倒,這兒可不是峽江鎮,容不得橫行,對面不遠就是巡檢司衙門,你們再死纏不休,老漢便上衙門告你們。”
地理鬼嘿嘿笑,指着青衣大漢向老頭兒說:“好啊,老傢伙,你找對人了,這位是巡檢司衙門的楊爺,你要告我們?好吧,這就是,我陪你打官司。”
老頭兒反而楞住了,口氣軟啦!說:“老漢目前還不打算告你,你們想怎樣。”
“怎樣?看你的意思怎樣就怎樣,除非你不想好好商量,決定在你。”地理鬼陰森森地說。
“沒有什麼好商量,周家的事,峽江巡檢司不受理,新淦縣衙門不收狀,老漢不怕死,拼一條老命到府城替週二嬸上告伸冤。你老表又不是第一個出頭恐嚇老漢的人,老漢決不向任何人低頭。清江鎮的人風俗淳厚,尚禮崇德,我不信他們會任你們橫行霸道,欺負我這外縣人。”
青衣大漢在腰間掏出了銬鏈,惡狠狠地說:“老傢伙,廢話少說,衙門有人告你拐帶婦女,強擄小孩,楊某奉命擒人應訊,這就走。”
老頭勃然變色,凜然地問:“誰是原告?老漢剛剛到貴地……”
“到衙門後自有人出面原告,走!”青衣大漢叫,將銬鏈抖得嘩啦暴響。
地理鬼打圓場,插手道:“楊兄不必操之過急,請稍候。”又向老頭兒說:“老傢伙,俗語說:強龍不鬥地頭蛇,又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想想看,你帶着週二嬸和一個娃娃落了店,任何人都可以告你一狀,你與他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即使耽誤了十天半月洗清了罪名,就算你吃得消?她母子兩怎擔得了驚嚇?你要是不想商量蠻幹到底,此地到府城還有三十里地,你們能秘密走陸路趕到本鎮,決不可能插翅飛渡三十里,是麼?沿途準保證你們的安全?我姓賀的是本鎮人,與我無關,只不過受人之託,出面成全你們,你何必這般傻呢?”
“不是傻,義理所在,誓死必爭。”老頭兒憤怒地說。
地理鬼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你既然不識時務,便讓你吃吃苦頭再說。楊兄,帶他走。”
安平已明白了大半,該出面打岔了,輕咳一聲,走入房中。
地理鬼扭頭一看,立即堆下笑,說:“吳老弟,是找我麼?”
“正是找老兄,消息如何?”
“抱歉,明天我到紫淦山準提禪院跑一趟,聽說那兒有一位姓嚴的居士落腳,保證老弟不會失望。”
安平劈胸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抓小雞似的提近身前,臉色一沉。兇狠地說:“好小子!
你前後騙了在下九十六兩銀子,至今不但得不到任何消息,反而一再推搪,你以爲太爺是省油燈麼?你錯了,乖乖把太爺昨天給你的十五兩銀子拿來,不然太爺打斷你的狗腿。”
地理鬼倒有兩斤勁道,但一觸安平的手,便知糟了,抓他的手臂堅逾鐵石,想解脫白費氣力,苦着臉陪笑道:“吳兄,有活好說,有……”
“沒有話可說,有了銀子萬事皆休。”安平冷笑着答。
青衣大漢一看不對,跨前大喝道:“放手!你這廝敢在這兒發橫?”
安平嘿嘿笑,撇着嘴說:“老兄,你叫誰放手?”
“叫你!”大漢虎吼。
“憑什麼?”
“憑我揚善的身份。”
“你是什麼東西?”安平輕蔑地叫。
楊善無名火發,揚着銬鍵吼道:“你這廝定是閻皁山打悶棍的小賊,捉你回衙好好拷你。”聲落,銬鏈抖出,劈面便套。
安平一把將地理鬼推倒,順手一抄,抓住了銬鏈一帶。楊善立腿不牢,向前撞來。
安平手起掌落,“劈啪劈啪”給了楊善四記陰相耳光,響聲如連珠花炮爆炸。不等對方倒下,劈胸一把抓住拖了過來,反用對方的銬鏈套住楊善的脖子,猛地一勒,勒得楊善怪眼連翻,舌頭外伸。
接着將楊善放倒牀緣,左膝頂壓在楊善的下陰和小腹,拉着鏈子兇狠地說:“姓楊的,你一個巡檢司的小差役,居然敢在小民百姓面前作威作福,如果讓你走了死運升巡檢,那還了得?恐怕清江鎮的人都被你搞光哩!你誣賴太爺是賊!你閣下卻在客店中敲詐勒索百姓小民。好,太爺鎖去見你的頂頭上司朝巡檢,然後帶你到南昌砍下你的驢頭,掛在校場口示衆,說不定還得抄你的家,你等着就是。”
地理鬼鬼精靈,抽空像老鼠般向門外一竄,溜之大吉,抱頭鼠竄。
楊善大概是善人,怕定了惡鬼,掙扎着說:“饒……饒命!小……小的有眼無珠,請……請……”
安平將他一把揪起,用手指點在他的鼻尖上,厲聲道:“狗東西你聽了:大爺來自京師,下榻南昌,改裝南下辦案,捉拿在逃要犯,姓吳名仁。你這廝再敢魚肉小民,本座要抄你的家,砍下你的狗頭。”
“小……小的下……下次不……不敢……”楊善臉無人色地叫。
“本座重責在身,不想耽擱,所以饒了你這一道。記住:本座已向你表明身份,如果泄漏,惟你是問,小心你的拘命,你給我快滾!”
滾字出口,將人向門外拋,“砰”一聲巨響,楊善連滾三匝,銬鏈叮噹響,連滾帶爬亡命飛逃。
安平向外走,扭頭向老頭兒低聲說:“老伯,保重。有事可來找我,我下榻在週二嬸的右鄰房。此非善地,須防暗算。”說完,悄然離去。
地理鬼奔至店堂,劈面遇上兩名大漢。他不等對方發話,臉無人色倉惶地說:“沙兄,對不起,貴主人的事,兄弟幫不上忙。請另覓高明,再見。”
“賀二哥,怎麼回事?”一名大漢急問。
“有人找我的麻煩,我得躲上一躲暫避風頭。”地理鬼一面說一面走,話未完,早已撒腿狂奔,逃出了清江鎮,暫避風頭去了。他怕安平找他討回銀子,丟下了丁二虎的爪牙託他辦的大事不管。
兩大漢惑然向裡走,碰上頭青臉腫,急奔而出的楊善,正想打招呼問經過,楊善已直着眼奪路狂奔而去。兩人困惑地互相送過一道疑問的眼光,然後逕奔上房。
最左首那間上房,四名僕人打扮的大漢!正替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侍候穿衣着靴,見兩大漢奔入,中年人沉着臉不悅地問:“沙榮,你兩人慌張得像是店中失了火,爲什麼?託賀老弟辦的事怎樣?”
沙榮搖搖頭,躬身道:“小的正是爲了此事前來回稟的。剛纔賀兄帶了一位巡檢司的老兄,去找李老匹夫商談,不知怎地,兩人像是失了魂落了魄,匆匆而走,狀極狼狽,不知爲何事。”
“奴才!你不會問清楚?”中年人暴躁地罵。
“小的已經問過了,賀兄有人找他的麻煩,他不幫咱們的忙了,語焉不詳,匆匆溜走,小的正感詫異呢!”
“豈有此理!他得了咱們三十兩銀子,豈能一走了之?”
“稟主人,他確是走了。”
“混帳!你去找他回來見我。”
“是,小的這就走。”
“你一個人去便成,王凱留在此地。閣皁山的鄭前輩即將帶人前來,需人侍候。”
人暮時分,來了五名老少,房中立即成了會議廳,早已準備停當的一席盛筵立即開席,山珍海味雜陳,酒香四溢、中年人在下首作陪,酒過三巡,他用卑謙的態度說:“鄭前輩大駕光臨,小侄深感榮幸,些許小事,勞動前輩的虎駕,小侄深感不安,特置小宴與前輩洗塵,有勞之處,容留後報。舍叔着小侄見過前輩之後,代他向前輩請安。”
鄭前輩是個年約花甲的三角臉老人,臉上無肉,目光陰沉,倨傲地呵呵笑,說:“老夫與令叔早年交情不薄,些許小事,何足掛齒?賢侄派人送來的厚禮,老夫卻之不恭,權且收下,請代向令叔申謝,老夫願助賢侄一臂之力聊算回報。賢侄,要辦的事可否略加說明?”
“其實,此事並非舍叔有意和敝鎮的鄉親爲難……”
“賢侄,是否概要地說來聽聽?”鄭前輩不耐地接口。
“是,是。家叔已聽到消息,說在明年春夏之間,敝鎮便可升爲縣,地方繁榮可期,因此決定收買鎮西周家的田地。可是周家認爲是祖先留下的產業,堅拒出售,更且糾衆生事,吵吵鬧鬧。家叔受不了閒氣,迫於自衛,打傷了田主周廷瑞,事態不可收拾。周廷瑞的妻子帶了兒子小龍,由鎮中一個老不死的李老狗,不走水路,秘密起旱,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此地,要到府城上告。家叔得到消息,命小侄帶人趕來,卻晚了一步,被他們趕到此地。因此,小侄只好向前輩救援。”
“只有一個老不死,一個女人和一個娃娃?”
“是的。”
“那還不簡單,說吧,你要老夫如何發落他們?”
“阻止他們到府城?”
“那好辦,明天老夫派人把她們趕回去不就成了。”
“那……那不成,她們早晚……”
“你的意思是……”
“斬革除根,一勞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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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小事一件,明天老夫派人把她們接走就是。”
“那位女的……”
“女的怎樣?”
“家叔希望小侄把她秘密帶回。”
“老夫答應你。”
“事不宜遲,遲恐生變,前輩……”
“廢話!老夫還要你說?客店中下手不便,明天她們動身時,老夫派人把她們接走,然後你到鎮北三裡地的樟樹林接人。”
“一切仰仗前輩鼎力相助,小侄敬前輩三杯。”
第二天一早,李老頭帶着一個雙目紅腫的少婦踏出店門,少婦年約二十二三,荊衫布裙,掩不住她清秀的容光神韻,身材苗條而動人。背上背了一個兩三歲的男娃娃,小娃娃人長得清秀,已經睡着了。
到了十字街口,李老頭。領先走向西首的碼頭。進出碼頭的人甚多,少婦緊跟着李老頭,三擠兩擠,突被四五名大漢擠出街旁。
“李伯……”她驚慌地叫。
只喊出兩個字,突然鼻中嗅人一絲奇香,感到頭腦一陣昏眩,迷迷糊糊地跌入兩名大漢的手中。
四名大雙手急眼快,將她迅速地拖入街旁的一乘暖轎中。
兩名大漢扶持着昏了神的李老頭,隨在轎後扭頭向東走,穿越十字街口,匆匆地出鎮而去。
安平剛揹着包裹結帳出店,準備動身南下。驀地,他看到李老頭被人挾持着穿越十字街口。
他低聲咒罵,盯在大漢們身後,出鎮後,爲免被對方發覺,便遠遠地盯梢,不再接近。
出鎮裡餘,暖轎離開了道路,向東南方向抄小道折入,進入一座濃廕庇天的樟樹林。樟樹四季常綠,初冬時分,附近其他樹林早已成了光禿禿的枝幹,只有這兒依然一片濃蔭。林闊約十餘畝,十分偏僻。
挾着李老頭的大漢,也隨轎進入林中。
遠處跟蹤的安平腳下一緊,向側越野急行,繞南首進入林中。
樟林深處,已有人先在。爲首的是被稱爲鄭前輩的老傢伙,另有八名相貌兇猛的青衣大漢,跨刀帶劍,散坐在樹下,只有一人在林緣放哨。
一株樟樹旁,新掘了一個三尺土坑,積土上插着兩把鐵鍬。
罡風凜冽,枝葉搖搖,風聲如濤,似乎四周瀰漫着無邊殺氣,隱伏着重重殺機。
暖轎到了,所的有的人全站起相迎。鄭前輩舉手一揮,向兩名轎伕說:“將人拖至樹下,快去將丁瑞找來。”兩轎伕將週二嬸拖出,倚放在樹下,小娃娃也被迷藥迷昏,軟綿綿地被解下放在土坑旁,李老頭也被堆放在坑側,像具死屍。兩轎伕將暖轎放好,出林而去。
不久,轎伕領着丁瑞急急奔人,丁瑞身後帶了八名健僕,一名健僕手中還提了一個包裹。
“賢侄,大功告成,請來驗看。”鄭前輩遠遠地便含笑招呼。
丁瑞奔近,含笑長揖到地,說:“乾淨利落,前輩果然非同小可。”說完,接過健僕的包裹,雙手奉上,又道:“黃金二百兩區區薄禮,尚請笑納。多蒙前輩鼎力相助,銘感五衷,家叔更將衷心感激。”
鄭前輩示意手下的大漢接過包裹,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請代向令叔致意,有暇途經敝地,務請賞光至舍下小坐。日後如有需老夫相助之處,但請派人知會一聲,水裡火裡在所不辭。暖轎一併相送,美人兒賢侄可以帶走了。”
“那一老一小……”
“老夫已着人替他們挖好墳墓。賢侄要不要在他們身上帶些信物回去?像耳朵啦!鼻尖啦等等,都可以攜帶的,天氣冷不礙事,不必用石灰防臭。”
“不必了,有了活人,何用信物?”丁瑞欣然地答。
鄭前輩向一名大漢舉手一揮,說:“將他們弄醒,然後按規矩辦事。”
“鄭前輩,週二嬸是否可以不弄醒?”丁瑞急問。
鄭前輩搖搖頭,拒絕道:“賢侄,這是規矩,不可。咱們幹這一行的人,有一條不成文的成規:一是示信於僱主,表示交到的人完整無缺。再就是恐怕受慈悲的人有重要的後事交代,如有可能,咱們或能替他完成心願。”
大漢們一齊動手,用水囊裡的水潑在三老少的頭臉上,兩個人伺候一個。
首先甦醒的是李老頭,剛張開眼,便被兩名大漢抓起挾住,其次是小娃,“哇”一聲大叫,接着哭叫聲震耳。
是後是週二嬸,她在兩大漢的手中掙扎,臉色泛灰地叫:“你們……放手!男女授受不親,你們……”
“堵住她的嘴。”鄭前輩無動於衷地下令。
李老頭已看清了眼前的人,目眥欲裂地大罵道:“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強盜,畜生!蒼天鬼神不會饒你們……”
鄭前輩嘿嘿笑,說:“老傢伙,坑已經管你準備妥當,在入士之前,你有何後事交待麼?”
李老頭仰天長嘯,聲淚俱下地叫:“諸位爺臺,行行好,放了她母子,將老朽千刀萬剮,老朽毫無怨尤。千不念萬不念,念在週二嬸被惡霸所迫,家破人亡……”
“給他一刀,推下坑去。”鄭前輩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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