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一日,農曆五月初五,端午節。天色陰沉,空中飄着毛毛細雨,放眼望去視線模糊,街道上的人都只能看個大概。被戰爭摧殘、經常被轟炸的古星市,到處都是斷垣殘壁,雖是傳統佳節,可市場蕭條,街上正常營業的店鋪不過十之五六,行人更是稀少。
可該上街活動的,還是必須出去。戰爭再殘酷,人也必須得活下去。在古星市雨坪區東南方向的一片民宅,走出一位穿着黑色警服的年輕警察。他寬闊的額頭,兩道濃眉微微皺起,鼻樑挺直,棱角分明的雙脣緊抿。此人叫朱慕雲,是古星警察局保安處的一位普通巡警。
現在的巡警,集現代巡警、片警和城管的職責於一身。人力車三輪車要管,小商小販要管,街面巡查要管,別人家婚喪嫁娶也歸他們管,幾乎凡是街面上的都歸他們管。交通疏導、協查案件,甚至抓捕抗日分子,都能看到巡警的身影。
朱慕雲懶洋洋的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嘴裡嘟嚷着一句“糟腥天氣”,返身鎖好門。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壓了壓警帽,沿着屋檐小跑着衝進巷子裡。
“1、2、3……66。”朱慕雲心裡默唸着,當他數到66的時候,就知道到巷子口了。從開始穿警服的那一天起,他每天上班的時候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從巷子口到前面的無名粉店還有三十七步,到警察局還有4785步。朱慕雲上班的速度是每一秒走兩步,而巡邏的時候,平均一秒走一步。
“雲哥,今天我送你吧?”剛到巷子口,一輛黃包車突然奔了過來,停在朱慕雲的身邊。車伕也很年輕,瘦削的臉上掛着笑容,一臉期盼的望着朱慕雲。他叫三公子,大名江羣,只是從他記事起,就很少有人會提起他的大名。
“端午節你還出什麼車,趕緊回去,晚上我買點粒子,再稱兩斤豬頭肉回來。”朱慕雲望了三公子一眼,眉頭皺了起來,低聲說道。
如果光聽名字,誰也不會想到三公子竟然會是一位黃包車伕。頭上雖然戴着斗笠,身上披了塊塑料布,但下半身卻快溼透了。小時候,三公子的父母希望他能過上錦衣玉食的公子哥生活,但誰能想到,成年後的三公子卻只能當苦力。
“下雨,坐車的人才多呢。要稱豬頭肉的話,當然得是美味餐館。”三公子年紀比朱慕雲還要大兩歲,去年rb人轟炸古星,他的家沒了,家人也死光了。要不是遇上朱慕雲,現在的三公子早就成了一杯黃土。
“到前面一起吃米粉。”朱慕雲依然不上車,他早就與三公子約法三章,早上自己堅決不坐他的黃包車,晚上去夜校時,可以讓三公子送。他其實早就想買輛自行車,但以現在的薪水,再存一年也未必能買得起。
“今天有事沒?”三公子沒有再堅持,跟着朱慕雲到了前面街角的無名粉店。但奇怪的是,兩人進去後,卻背靠背分坐在兩張桌子上。三公子看了旁邊一眼,壓低聲音,問。
朱慕雲是警察,三公子這個黃包車伕,自然就義不容辭成了他的免費探子。市面上有什麼風吹草動,甚至朱慕雲需要查明的店鋪和人員,他在拉腳的時候,都能順便打探。只要是朱慕雲吩咐的事情,三公子寧願不拉客,也要幫他做好。
“長塘街又新開的幾家鋪子,你有時間注意一下,特別是那家曉陽照相館。回春藥鋪那裡,也不能放鬆。”朱慕雲想了想,這樣的年歲,還有人跑來古星新開照相館,實在讓人奇怪。
朱慕雲雖然只是巡警,但也需要對街面上的情況瞭解清楚。特別是在他的一畝三分地內,大小事情,他都得清楚。所以,只要有機會,他就會讓人替自己瞭解情況。像三公子這樣的人,他有數個之多。
朱慕雲覺得,自己知道的情況越詳細,面對任何情況就更有把握。這不但是他的職責,也漸漸成了他的習慣。如果自己轄區內有哪家的情況他沒掌握,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但這樣會讓他花費巨大的精力和時間,朱慕雲所有的精力,也幾乎都放在摸排上面。要不是有三公子這些人幫他,恐怕到現在他連兩成情況都摸不出來。
“你放心,我都盯着。”三公子忙不迭的說。雖然這樣跟朱慕雲說話很彆扭,但這是朱慕雲要求的。他們雖是好友,還是鄰居,但在外面總要保持一定的距離。雖然他難以理解,但一直以來,對朱慕雲都是言聽計從。
“華生呢?”朱慕雲隨口問。
“他天沒亮就出去了。”三公子說,華生也是朱慕雲收留的小乞丐,晚上回來的時候,在他門口睡覺。華生跟三公子一樣,也是他的線人之一。
“要是忙不過來,就讓華生也過去。”朱慕雲叮囑着說,三公子和華生,每天難混溫飽,他的薪水有一半用來補貼他們。
“不用。你放一百個心,我現在沒事就把車擺在回春藥鋪的對面。”三公子悄聲說,他是正宗的黃包車伕,不管把車擺放在哪裡,都不會引起旁人的懷疑。
朱慕雲吃完後等着三公子,看他把湯都喝乾淨。放下後,三公子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神情。能不餓肚子,就是他現在的人生目標。
朱慕雲見雨小了些,小跑着去了城西的警察局。三公子想追上去,但被朱慕雲一腳給踢了回來:“把事情辦好纔是正道,別整這些沒用的。”
望着朱慕雲奔跑在雨中的身影,三公子眼睛裡濡着淚花,轉身拉着黃包車就去了長塘街。朱慕雲或許在街坊的眼中,名聲不那麼好。但三公子卻很清楚,朱慕雲對自己是真好。如果沒有朱慕雲,自己活不到今天。
“三公子,你何必天天去拍他的馬屁?人家連正眼也不會瞧咱們。”同樣一位黃包車車正好見到這一幕,還以爲三公子被欺負了,替他打抱不平的說。
“我就喜歡。”三公子嘟嚷了一句,拉着車子跑進了雨中。
朱慕雲跑到警察局的時候,身上的衣服都快溼透了。正要去拿雨衣時,遇到了他的搭檔賀清和。賀清和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微胖。他是原來警察局留下來的的巡警,朱慕雲與他搭檔大半年,學到了很多經驗。
“起火啦?”賀清和見朱慕雲火急火燎的往上衝,似笑非笑的說。
他的原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現在端的是rb人的飯碗,沒必要那麼認真。朱慕雲悟性很好,高中畢業,腦子活,學什麼都快。特別是朱慕雲邏輯推理能力,在他的教導之下,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
“衣服都快溼透了,要是感冒你給治啊。老賀,今天是不是要發福利?”朱慕雲剛纔進來的時候掃了一眼,原本早就應該出門的巡警,竟然都聚集在大廳。想到今天是端午節,或許會發點肉、蛋什麼的也未可知。晚上自己肯定得跟三公子和華生好好吃一頓,如果局裡發福利,自己就能省不少。
“狗屁!得出任務,又是幫特務處抓人。”賀清和沒好氣的說。這個月,他跟朱慕雲已經協助特務處行動好幾次了,每次都是抓地下黨。
端午這樣的佳節,不但沒有福利,反而還要出任務。他們所謂的出任務,可不是正常的巡行,而是抓捕抗日分子,當然牢騷滿腹。最重要的是,這樣的任務,原本就不是他們保安處的事。
去年下半年rb人佔領古星市後,原警察人員大部分逃散,機構解體。年初,新警察局正式成立。除了小部分留任外,大部分都是新招募的。警察局有警務,司法、保安、特務等處,並設立了城關、新興等九個區公所,以及二十二個分駐所及派出所。保安處人最多,經常被特務處抓壯丁。
警察處管理槍支彈藥和人事升遷調補;保安處管理戶籍、發放“安居證”和查店、巡行;司法處管理檔案、取證材料、處理人犯;特務處負責偵查情報、抓捕等。
朱慕雲和賀清和都是保衛處的人,以前也參加過特務處的行動。特務處的處長曾山,爲人陰險狠辣,又有rb人撐腰。保安科的處長李自強,每次對曾山的請求,總是有求必應。而他們參加特務處的行動,有功無賞,有過還得罰。賀清和一聽說要協助特務處行動,自然很不滿。
但再不滿,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賀清和和朱慕雲,都到警備處領了一把中正式步槍和五發子彈。他們來到大廳的時候,正好見到特務處的曾山和保安處的李自強一起從樓上走下來。他們身邊,赫然站着一個rb少尉軍官:小野次郎,他是古星rb特務部憲兵隊特高課的小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