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芮便將崇政殿中黃昭亮的行徑罵了一通,最後吹着鬍子怒道:“沒有平叛軍中那許多將士一力守着,沒有顧延章、王彌遠諸人毫不畏死,邕州莫說今日重建,怕是連城帶人都已是蕩然無存!若是朝中有功不賞,遇上那不值一提的過錯就大罰特罰,今後誰人還會給朕賣力幹活?!”
大晉的天子,從來不是刻寡之人,他趙芮更是自恃有識人用人之能,從來賞罰分明,御下得當。
黃昭亮這般行事,將來傳得出去,旁人不會認爲是一個參知政事左右朝政,只會怪天子小氣。
便是那等鄉間的地主,一年到頭還要給佃戶吃頓好的,換了自己這天下之主,反而連賞幾個人都賞不得了?!
他越想越氣,罵道:“黃昭亮那個蠹祿!事事就想着他自己!算着朕缺他不可,樣樣要拿來做要挾!範堯臣那個老……”
他罵到一半,到底知道這樣不好,便把最後幾個字吞了回去,復又道:“從前顧延章在延州、在贛州立了多少功勞?若不是範堯臣,朕該賞的早就賞了,該升的也早升了!而今在邕州有做了這許多,換誰人去,能比他做得好?便算他無詔先放了罪兵,還不是爲了守城!他與陳灝,本來就有便宜行事之權,朕給的!哪裡又有什麼錯了?!”
“再一說,便是有些錯,從前那樣多功勞,拿來功過相抵,也只有多,沒有少的!朕要賞個人,還要他姓黃的在此大放厥詞?!”
一離了崇政殿,不再見到老臣那一張臉,趙芮倒是腦子清明起來,原本不會說的,也會說了,原本想不到的,也想起來了,駁斥起黃昭亮殿中的話來,一條條,一道道,自覺十分對路。
他罵得起勁,楊皇后在一旁聽着做一副心有慼慼焉的點頭狀,心中卻是嘀咕:回回都這樣,有本事你當着人的面就駁回去啊!只回來才曉得對着自己說,又哪裡有用!
夫妻幾十年,她自是知道自家這個丈夫一個人時就是條真龍,遇得那些個政事堂、樞密院中的老臣,一旦對方佔了點理,就變成了蟲,不管在後面說得再嘴響,一旦當着面,從來都是爭不過的。
她是個以夫爲天的性子,縱然心中這樣想,也只是想想罷了,面上一面附和着,腦子裡卻是又掛念着兒子趙署今日的身體如何,只一心二用。
趙芮也只有對着妻子纔好抱怨幾句,他說了一會,氣也消了,復又有些嘆息起來。
罵得再順口,再解氣,也沒有什麼用,黃昭亮確實不是胡說,只要他站穩了一個理字,若是不同意自己的封賞,自家縱然身爲天子,也無計可施。
夫妻二人對坐着,一時有些沉默。
楊皇后一心開解,便問道:“聽得陛下方纔說,平叛軍中諸人主張放了撫州叛軍的乃是顧延章此人,黃大參頂着不願封賞的也是此人,既如此,倒不如不要給他賞賜,只把其餘人的封賞給了——這顧延章,父母家人又是何職在身?”
古往今來,慣來有封妻廕子,母憑子貴的說法,既是不方便給他本人封賞,不如給他父母家人賞賜。
她頓了頓,又道:“縱然只給個寄祿官,也好叫人曉得陛下對功臣的看重。”
趙芮聽得也有些無奈。
若是這一着行得通,他哪裡要得旁人來提醒,只道:“那顧延章是延州人,因屠城逃難,纔去的薊縣,家中已是六親不在,丁口俱無,我記得他當日是得狀元那年結的親,前幾日去問了,說是也未有子嗣。”
直路走不通,現在彎路也沒法走。
兩人正說話,外頭卻進得來一個儀門官稟話。
——原是小皇子趙署回來了。
趙芮對着這個唯一的兒子,從來是體恤得不得了,便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臉上的表情整了整,好聲好氣地同兒子說話。
趙署病了大半年,不是發燒,就是腹瀉,好點的時候,也一直咳嗽,總有這樣那樣的病痛在身上,此時縱然好了,依舊是個比同齡人瘦弱許多的小孩。
他相貌清秀,面色有些蒼白,見得趙芮同楊皇后,先是結結實實地行了禮,又給二人問安。
趙芮免禮之後,開始問起兒子課業來。
楊皇后見狀,也不知道這一問要問多久,偏也不能攔着,連忙吩咐宮女去取些容易克化的吃食過來。
趙署認真聽了問題,一一對應答了,雖然答得慢,時常說幾句便要停頓一小會,說的也盡是些複述先生課上所教的話,可總算答完了。
他這大半年功課落下了不止一點半點,此時才重回資善堂未久,能有這個結果,憑着他的資質,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趙芮自家小時候讀書也不是個聰明的,倒也不怎麼怪兒子,反而覺得挺滿意的。
趙署在此處陪坐了一會,一時宮女去端的吃食也上來了。
楊皇后勸道:“這是拿豆漿飲子配了山藥、粳米、冰糖同熬出來的,吃了養胃,又護脾。”
趙署一口氣都吃了,這才告退去給張太后問安。
楊皇后在一旁把兒子答課業從頭聽到尾,也有些感慨,便對着趙芮道:“柳翰林教得着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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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芮點了點頭。
自家兒子什麼資質,他自然是知道的,問的同樣難度的問題,問到其餘人教的,便答得淺些,問到柳伯山教的,便答得深些,也順暢許多。
他順口道:“到底是國子監中多年教授學子的,又在薊縣教了許多年,朝中多少人得過他的授課,那顧延章還是他的親傳……”
趙芮說到這一句,忽然停了一下,腦子裡頭冒出了一個念頭。
顧延章眼下父母兄弟已亡,他從前給妻子……什麼氏請誥命,自家當時才因範堯臣壓了他的功,心中也有些愧疚,便催着給辦了,眼下再升也不符定例。
可除卻家人,顧延章對柳伯山這個先生的尊重同親近,卻是人人看在眼中,同父子也沒有什麼差別了。
既如此,雖說賞不得他本人,卻也能借着其餘理由,好好賞一賞柳伯山。
左右那一個是個老的,平日裡除卻埋頭研究經義並給旁人授書,並不沾半點權勢,又不會掀起什麼風浪來。
到時候說得出去,自家雖然沒有大賞本人,卻是特賞了顧延章的先生,倒也是一樁美談。
惠而不費,便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