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漸入九月的涼意,夜裡尤爲涼爽。
銀輝曬下街面,商鋪兩旁林立,隔三差五一間鋪檐下各掛着大小不一的燈籠。
街尾有一家香燭店,沒有燈籠,鄰隔上去的幾家店鋪都沒有燈籠,那裡一片黑暗。
一個人在街面上走着,已過了深夜子時,街上無人,僅一個人影孤單地走着。
人影走得很慢,手裡提着一個燈籠,腦袋不時往上望了望,像是在兩旁林立的店鋪之中選一家掛上。
終於在街尾站定,人影選定了最後一家的香燭店。
香燭鋪檐下有兩個鐵勾,原本就是逢年過節時掛燈籠用的,人影很順利地將手中的燈籠掛了上去。
下來後站在底下看了看,人影很滿意,燈籠只有一個,所以只掛一邊。
像是隨意選掛的,燈籠掛在香燭店右邊,正好是香燭店再無商鋪的另一邊。
燈籠沒有點上燭火,很快與黑暗的一角融爲一體。
人影眼眸晶亮,脣勾起邪祟地笑着,另一隻手提着的黑袋突然往香燭店檐下一丟。
黑袋像是被丟棄的嬰兒,安靜而孤單地待在檐下角落。
人影慢慢轉過街尾,走向另一條街道。
陰十七蹙緊了眉頭:“碎屍?”
葉子落也聽得心驚:“人皮燈籠?”
曾品正沒有作聲,他神色自若,誰也瞧不出他在想些什麼,這會也沒人會顧及他在想些什麼。
陰十七客房裡擠滿了人,有清城的知縣衛大人,捕頭衛海,捕快冷倉然,還有陰十七三人,六人在並不大的客房裡一圈坐下,頓時讓客房顯得有些逼仄。
待衛海將半個月前發生的命案大概說了下之後,客房裡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曾品正掃了一圈房裡另外三個人,於他而言,官兒再大那也是外人,他並不想多管閒事,至於命案……有果必先有因。
連清城知縣大人都親自來了,曾品正不會可笑地以爲衛知縣是來竄門子的,且還竄到了幾近毫不相識的人前面。
親自上門,又述說了案件,可就一個目的麼。
曾品正最後的視線落在陰十七臉上,突然轉向衛知縣:
“衛捕頭說的這件人皮碎屍案,不知知縣大人是什麼意思?是懷疑我們三個今日剛剛到達清城的外地人?還是想讓我們做些什麼?”
陰十七看向曾品正:“品正……”
曾品正道:“我說的是事實,清城的案件和我們無關,明日一早我們便繼續趕路了。”
葉子落其實也不想再讓陰十七因着案件而滯留,他附和着曾品正的話,問衛知縣:
“知縣大人是覺得我們有嫌疑?”
衛知縣當然不是這樣認爲,他搖頭道:
“你們剛剛纔到的清城,案發時你們遠在清城數百里之外,在到清城之前的幾日,又在揭北縣幫着破獲了時跨六年的三起案子,這事揭北縣的知縣與本縣說過,你們前腳剛離開揭北縣,他便讓人快馬加鞭給本縣送信來了,說你們要上燕京,必定得經過清城,所以你們一進清城住進往來客棧,本縣便收到了消息。”
所以意思很明確,衛知縣不是懷疑陰十七三人有兇手嫌疑,而是想讓陰十七三人幫幫忙,破一破令衛知縣頭疼了半個月,卻絲毫沒有線索的人皮碎屍案。
衛海道:“也是沒了法子,我們忙活了半個月了,連死者的身份都沒能確定下來!”
冷倉然也跟着道:“你們是沒看到,那一整黑袋的碎肉都剁得跟豬肉一樣碎,要不是裡面的兩個手掌都囫圇着,香燭店的江老闆還看不出來那是一袋人肉呢!”
香燭店江老闆叫江香流,半個月前與平日裡一樣,都是準時開的店門,但與往日不一樣,店裡的夥計很快提進來一個黑袋,還問他,什麼時候買的豬肉?
江香流覺得奇怪,他沒買豬肉,但那會也只是奇怪而已,畢竟他沒買,指不定是家裡婆娘買的,讓豬肉攤一大早送到店裡來,這也不是沒可能。
夥計也沒多想,繼續忙活着開店面,咦一聲,他又跑進店裡櫃檯處,衝站在櫃檯後拿帳本的江春流問,是不是還買了牛皮燈籠?
江春流這回是真奇怪了。
他很快走出櫃檯,跟着夥計到店檐下仰頭看了看掛在檐下右邊的燈籠,看了一小會兒,他讓夥計取下燈籠來看。
燈籠掛在上面的時候,江春流與夥計都只覺得是牛皮燈籠,可當燈籠取下來,兩人見到燈籠最上端的血跡時,兩人齊齊一哆嗦,臉都嚇白了。
再一想到那一個黑袋,江春流讓夥計去取到店門口來。
開店時辰向來是在酉時初,店裡頭若是不掌燈,還有些昏暗。
江春流素來節儉慣了,從不在沒客人的時候掌燈。
夥計很快去把剛拎進店的黑袋又給拎了出來,這回夥計是抖着手跑得飛快,到了店門口,差些栽了個跟頭。
江春流讓夥計再去打開黑袋看一看,夥計把腦袋搖得跟潑浪鼓似的,害怕得就差昏過去了。
最後沒法子,江春流只好自已動手,纔在黑袋錶面上一層碎肉之下,翻出兩個十指好好的手掌!
那個清晨,江春流還未來得及尖叫一聲,他身後的夥計已然兩眼往上一翻,咚一聲栽倒,徹底趴在店門口昏死過去。
曾品正聽後嘀咕了一句:“香燭店做的便是死人買賣,能在那裡幫工,膽子竟還這般小!”
衛海與冷倉然這才正眼瞧向客房裡年歲最小的曾品正,雖只有十一歲,但個很高,身板削瘦,一張臉還未長開,但已初見長開後的俊俏,總一副冷淡中帶着據傲的模樣。
這是兩人在見到陰十七三人時,兩人對年紀最小的曾品正的第一印象。
可這會,兩人默默在心裡加上“膽大”兩個字。
陰十七與葉子落對曾品正發表的這一句言論,倒都沒什麼反應。
一個曾策劃謀殺過七個人的少年,雖然他自已沒動手沾過血,但有過人的心智與殺人的膽量,誰還能指望他的膽子其實並不大?
別說只是聽,大概真讓曾品正見到那個人皮燈籠與那一黑袋碎肉,曾品正也能面不改色。
案情說得差不多,倘若陰十七三人不想留下幫忙,衛海與冷倉然是不能再多說旁的,雖然也沒多少旁的了,但僅止於此,兩人是不會在陰十七三人明確做出決定之前,再多說旁的。
衛知縣也是明白這一點,他看向三人中爲首的陰十七,實誠道:
“本縣也知道三位是在趕路,上燕京應當也是有事要忙,可本縣也真是被這個案子難住了,性質又是這般惡劣,倘若再不破案,儘早抓到兇手,清城百姓恐怕都得人人自危,日夜不敢安眠!本縣任職清城父母官,素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如今因着此案鬧得百姓不得安居樂業,本縣實是有愧!倘若抓不到這個殺人狂魔,本縣也只能引咎辭官!”
終歸是一縣父母官,何況清城還是州縣,知縣上去還有知州。
衛知縣的壓力確實不可謂不大,引咎辭官之說,也不是不可能。
能與平民低聲下氣說到這個地步,幾近誠懇地請求陰十七三人留下查案,衛知縣已放下了不少架子。
陰十七全然看在眼裡,只覺得這個清城父母官倒也不失爲一個盡心爲民的好官:
“知縣大人言重了!大人一心爲民,那兇手也遲早會被揖拿歸案……”
聽着陰十七這樣說,衛知縣與衛海已然面露喜色,冷倉然最是沉不住氣,出聲喜道:
“陰公子答應留下查案了?”
陰十七頓時一噎,心說她好像沒這個意思吧?
轉看葉子落與曾品正,她以眼神詢問他們的意見。
上燕京認祖歸宗的人雖是她,但同行好歹是三人,他們又是在盡保護她之責,怎麼着也得問問他們是否願意留下。
葉子落沒直接給出答案,只對陰十七問了一句:
“你想留下?”
陰十七沒點頭也沒搖頭,聽葉子落這話,她就知道葉子落是沒意見了。
她看向曾品正,豈料傲驕的曾品正連個眼神兒也沒給她,就在陰十七有點想磨牙之際,曾品正淡淡道:
“她能有什麼不想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整一個好管閒事的江湖俠客似的!”
爲什麼她聽着有點酸?
不止陰十七覺得曾品正說這話說得有點兒酸,就連葉子落也這般覺得。
除了這一點,他突然發現曾品正再裝得老成,其實也有一個十一歲少年該有的一面。
就像現在,那話說得就像一個搶不到心愛玩具的男孩兒一樣,酸溜溜的。
陰十七也覺得這樣的曾品正挺可愛的,伸手便摸了一下曾品正的腦袋:
“那就聽品正的,我們在清城留上幾日。”
曾品正像突然被雷劈到一樣蹦得老高,還離陰十七個老遠,一張淡然的俊臉一下子破功,又黑又紅地衝陰十七嚷道:
“什麼聽我的!少把你的決定安在我身上!還有……不準摸我的頭!”
黑,大概是因爲她摸了他的頭,給氣的。
可爲什麼紅呢?
陰十七沒想出來原因。
也沒等她問原因,曾品正說完已一溜煙出了客房,連房門都沒帶上。
陰十七頗有點兒尷尬地回頭,看向齊齊愣着的衛海與冷倉然,最後定在看起來還算鎮定的衛知縣身上,乾笑兩聲道:
“品正年歲還小,時不時發一下小孩兒脾氣,還望知縣大人見諒,莫要怪罪!”
衛知縣聽着就不禁嘴角一抽:“無礙無礙!本縣聽說陰公子剛剛及冠?”
陰十七一怔:“啊?是……”
衛知縣好似很滿意的神色:“可曾婚配?”
陰十七預感有點不太好:“尚未……”
衛知縣一個擊掌:“那真是太好了!本縣有一小女兒尚待字閨中,今年也是剛剛及笄……”
風水輪流轉,這下輪到陰十七像被雷劈一樣蹦起身:
“知縣大人!時候已不早,不如待明日一早,再請衛捕頭與冷捕快到客棧來,與我們細細述說一些關於案子的線索?”
突發狀況來得太急,衛海與冷倉然也有點轉不過來畫面,見陰十七殷殷瞧着他們,他們下意識皆點了下頭。
陰十七再一個笑顏逐開,他們只覺得怪不得知縣大人主動提親。
這陰公子生得實在太過好看,心智又過於常人,氣度風範光瞧陰公子身邊的葉公子,便知出身定然非是一般高門大戶,倘若真能讓知縣大人攀上了親,指不定是誰落了好處呢!
待衛海與冷倉然回神,陰十七早尋了個藉口去尋跑出客房的曾品正去了。
衛知縣突而被拒,臉色有點不好看,但也含着無奈。
他再是一縣父母官,也斷然沒有逼婚的道理!
葉子落好笑地瞧着陰十七落荒而逃,回頭看着臉色頗爲精彩,卻也非蠻橫不講理的衛知縣,溫言解釋道:
“知縣大人,我家少爺生於大族,終身大事斷沒有少爺自已做主的道理,不是少爺不識好歹,實在是無法應承知縣大人的好意,還請知縣大人諒解一二!”
衛知縣會替家中小女兒提親,也非一時興起,早在揭北知縣在信中對他說陰十七如何如何聰慧之時,他便起了心思。
本來聽聞陰十七會查揭北縣案子的起因,衛知縣便知陰十七心存正義的好男兒,待見到陰十七果是一表人才,又未曾斷然拒絕幫忙破案的時候,他更斷定陰十七不僅是有才,心也是個善的,這纔將心思徹底定了下來。
不料結果卻是這般。
不過聽葉子落此言,衛知縣混跡官場多年,自也聽出箇中些許意味來,不禁多問了一句:
“不知陰公子府上是……”
葉子落道:“蔽姓葉,想必知縣大人也聽說過清城裡的葉家?”
衛知縣點頭:“聽過,莫非葉公子是葉家人?”
又想到陰十七三人是趕路往燕京的,衛知縣又驚道:
“燕京葉家?葉公子是燕京葉家本家的?”
葉子落聞言,便知衛知縣也是個心思玲瓏、耳目通透的人,逐不相瞞:
“正是。”
衛知縣沒有再問。
因爲他明白,能讓燕京葉家喊一聲少爺的人,只能是燕京陰家的少爺!
陰家少爺……豈是他小小一知縣能攀得上親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