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果然於佩芸又上門了,還給大太太帶了禮物——她以前爲人處世可沒有這麼周到,從來都只有別人給她東西的,她可從來沒想着要給別人點兒什麼東西。
可見人要長進,就不能過得太順心。過得太舒服的人,總不太能替別人着想的。於佩芸要是不吃苦頭,也學不了乖。
於佩芸帶的禮物是親手抄的佛經和鞋。佛經是要給老太太的,鞋子當然是做給大太太的。她一慣嬌養,以前想得她的針線可不容易。大太太一看這鞋的做工,就知道下的功夫少不了,添香再替於佩芸表白幾句說她的手爲了做鞋紮了不知多少下,大太太心又更軟了兩分。
上回她來,大太太也沒問她近況。現在看她穿的戴的,包括容色神情都與從前大不相同,終於有心思問問她的事情。
於佩芸終於逮着了訴苦的機會,還沒開口說話,眼圈已經紅了。
這回不是裝的,是真委屈。
她以前覺得朱家註定翻不了身了,聽父親和繼母說的那些話,一心覺得要是嫁了朱家,以後肯定會受牽累,到時候犯官罪婦,只怕命都保不住,更不要說下半輩子能享榮華富貴了。可是離了朱府,嫁了劉家,接着又喪夫——這一連串的事兒終於讓她明白過來,這世上要說有誰真心對她好爲她着想,那還是姨母和表哥。雖然她姓於,可於家沒有一個人巴望着她好。她嫁了劉家,可劉家人只想讓她給那癆病鬼殉了纔好。要不就給他守一輩子的活寡,那跟立時死了也沒什麼兩樣。
她好後悔,當時是她想岔了。朱老爺子沒被問罪,卻還能再起復。朱慕賢也沒象繼母說的那樣一輩子出不了頭。他現在已經入了翰林了。
要是她沒上繼母的當,沒聽他們的擺佈改了主意,現在的四少奶奶應該是她纔對!
於佩芸說得斷斷續續的。添香時不時跟着幫腔幾句。大太太聽着於夫人說朱家遲早抄家問罪,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人總是這樣,一有了共同痛恨的對象,就會覺得對方更加親近起來。
說到劉家少爺連拜堂洞房都是服了猛藥催迫,成親第二天就病得再也起不來牀,大太太也難免罵劉家人黑心肝,兒子都病成了這樣還要害人家閨女。
聽到於佩芸想回孃家。繼母都根本不讓她進門,只能賃屋暫住,大太太實在有些心疼。這個外甥女兒她從小看顧到大,什麼時候讓她吃過這樣的苦頭。一應衣食住行,都是挑最好的給她。朱家的幾個庶女比她的待遇那可差得遠了,好象於佩芸纔是朱家的正經姑娘,她們才都不作數的。
於佩芸看大太太終於鬆動了,心裡暗喜。
姨母這兒只要一說通,那就好辦了。添香也幫着她說話,說她們現在住的那屋子多窄,冬天的時候冷得屋裡的茶都上凍結冰,這等到了夏天肯定熱得象蒸籠。
大太太明白外甥女兒的意思,她正要順口說出讓她乾脆住到家裡來。範媽媽在旁邊咳嗽了一聲,藉着給大太太端茶的功夫使了個眼色。大太太素來信重她,雖然不知道範媽媽這會兒爲什麼攔她話,也就沒有再提起這話。到中午於佩芸留下來陪大太太用飯。又林還不能隨意走動,這會兒就沒過來,鍾氏倒過來了。藉着服侍大太太用飯的功夫回了兩件事兒。
於佩芸原是坐着陪大太太吃飯的,看鐘氏進來,就站起來了。
大太太招呼她:“坐你的,你嫂子又不是外人。”
於佩芸低頭一笑:“嫂子操持家務辛苦了,今天這魚鮮得很,不如添雙筷子,嫂子也就在這兒吃吧。”
鍾氏當然推辭——朱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哪有兒媳婦和婆婆坐一桌吃飯的理兒?
可是出了正房,鍾氏走着走着,步子就慢下來了。
周嫂子扶着鍾氏:“大奶奶?”
她以爲鍾氏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兒了。
“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
鍾氏繼續往前走。
以前於佩芸那個性子啊,何嘗把鍾氏放在眼裡過?象今天這樣客氣的場面話,也不是她說得出來的。到底栽過跟頭,懂得人情世故了。
“你看,她打的什麼主意?”
周嫂子不屑地笑了:“瞧奶奶說的,這是考我呢?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她打的什麼主意。”
“她想的挺好,可惜啊,就是老太太那關也過不了。”
周嫂子輕聲說:“聽說劉家那頭兒不肯鬆口,她現在到底算是哪家的人還不一定呢。”
鍾氏抿了下嘴,沒作聲。
對這種打別人丈夫主意的女人,鍾氏當然是厭惡的,更不用說於佩芸以前做人多麼讓人討厭。
可是於佩芸打的並不是自己丈夫的主意。
鍾氏還是挺想看看弟媳婦李氏的熱鬧。一個商家女,有今天這樣的日子,她夠有福的了。憑什麼她都有孕了還牢牢霸着丈夫?自己陪嫁來的人都容不下,婆婆要賞人她也能挑唆着老太太和丈夫給頂了。
這回可好了吧?沒那些丫頭,可來了個更麻煩的人物。這於表姑娘要是真再住進了朱家,可夠李氏頭疼的。要萬一表姑娘真能當了四弟的二房,那這以後的日子就好看了。
等於佩芸走了,大太太問範媽媽的話。
範媽媽是大太太的心腹,主僕幾十年了,大太太倒真沒懷疑她會向着旁人。範媽媽雖然時常替又林說話報信兒,可是她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大太太的事情。
“太太,您剛纔是想讓表姑娘暫時住到咱們府裡來嗎?”
“嗯。”大太太看看她:“不妥嗎?”
“是不大妥。表姑娘和劉家那邊兒的事,還沒撕擄清楚呢。您自然是把表姑娘當自個兒閨女看待,可是表姑娘現在挽的那也是已嫁婦人的髮式,身份和過去不一樣了。要是她真住進了咱們府裡,那旁人會怎麼說呢?”
大太太被她這麼一說,果然思量起來:“依你看,會怎麼說?”
“外頭的人都是興災樂禍的多。他們不說太太您留表姑娘住下是憐惜她孤苦可憐,而會把這事兒想得很不堪,只怕什麼樣沒天理的話都說得出來。到時候,您一片好心,可要是妨礙了老爺,還有少爺們的名聲,又讓御史盯上咱們家,說咱們誘拐人家的寡媳……”
大太太悚然而驚。
丈夫的名聲她纔不在乎,可兒子們不一樣。
閒言碎語別看是小事,可是真積少成多,越傳越離譜,那就說不好了。京城的人對這種消息最感興趣,丈夫又是個在女色上頭葷素不忌的。真出了什麼閒話,那還不頂風臭十里啊。
範媽媽察顏觀色,能判斷出來大太太已經打消這個念頭了。
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放心,大太太耳根軟,表姑娘有心討好,沒了這次還有下次呢。
大太太要打發人去看看小孫兒的情形,範媽媽順勢討了這個差事,去把這事兒知會又林去。
這消息得送得及時纔有用處,過了期的消息比爛菜葉還賤呢,沒人稀罕。再說,四奶奶爲人和氣,出手大方,比那個尖酸刻薄又一無所有的於表姑娘不知好了多少倍。
如果有權選擇,誰不願意伺候四少奶奶這樣的主子?
本來桃緣居里氣氛十分輕快,也十分熱鬧。新挑的小丫頭和媳婦子都過來了,正忙着收拾住處。傻妞傻乎乎的,倒是人緣很好,人人都挺喜歡她,她可沒少鬧笑話。她力氣大,新衣裳送來了,顏色都差不多,她拿了最上頭一件就往身上套了試,結果那衣裳是茯苓的不是她的,瘦得多,一使勁兒,腰上嘶拉一聲裂了道口子。
傻妞知道又闖了禍,不過茯苓也不生氣。傻妞一迭聲的賠罪,還說爛的這件兒留着自己穿,好的那件兒賠給茯苓。翠玉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指着她說:“你那衣裳套她身上跟口袋一樣。她的衣裳這麼瘦,你也穿不了啊。白芷針線最好,回來讓她給補一補吧。”
茯苓也笑着說沒礙的,傻妞摸摸頭,憨憨地說:“那明天我給你打洗臉水洗腳水吧……你別生我的氣。”
翠玉摟着她的脖子說:“那你不能只討好茯苓一個啊,我們的水你也給打了吧?”
小英端了針線籃子過來:“別說啦,過來一個幫我抻着線。”
正說着話,範媽媽來了,翠玉趕緊放下線過去招呼,又領着範媽媽進了屋。
範媽媽是藉着送東西、看小少爺的由頭兒來的,當然不能久待,說清楚了話又匆匆走了。
又林哄着孩子,過了會兒擡起頭來:“表姑娘倒是長進了。”
胡媽媽把洗乾淨晾好的尿布疊放好,以備用的時候方便拿取:“奶奶不用擔心她,朱家是有規矩的人家,表姑娘那點兒想頭也就能糊弄糊弄太太。”
又林沒再說這事,倒問:“聽說四姑娘要定親了?”
“聽說二太太是看好人家了,可是三姑娘還沒定呢,四姑娘總不好先越過去……我看,總得先把三姑娘打發了。”
“三姑娘的腿怎麼樣了?”
“也好得差不多了——她自己膽兒小,郎中說了可以下地走動走動了,她還是整天賴牀上,攆雞罵狗的,沒個人待見她……今天兒子不肯寫作業,真頭疼。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