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壽辰前十幾日,家裡就忙碌起來了,上上下下好一通灑掃,門窗柱子還重新上油上漆。栽在大缸裡的萬年青,每片葉子都有人仔細擦拭過,油綠綠的閃閃發亮。天氣已經入冬,滿目蕭瑟,這些萬年青卻還精神抖擻,給院子憑添了幾分生氣。
又林和妹子說得確實都是實話,她準備的壽禮是個小桌屏。屏風一共四扇,連框高一尺六寸,十分精緻小巧,四扇上頭的畫分別是松竹梅石四友,都是又林自己畫的。雖然畫的不算是頂好,難得的一片心意。按着尺寸先打了底子,畫了差不多半月的功夫,再加上裱糊、做框子底座的功夫,時間卡得正正好,恰在壽辰正日前兩天送了回來。
因爲吩咐的時候說是給老太太的壽禮,那匠人經常做李家的生意,對大主顧自然格外精心討好,哪怕是這麼一樣小東西,也是盡心盡力。雖然東西是小,去了工本人力,掙不着什麼錢。可是這東西是大姑娘安排的,又要是送給老太太的。這東西擺在老太太桌上,早晚看着,要是做得一個不好,豈不是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所以屏風送來,又林自己動手拆了外頭包的木屑花和棉紗,小心翼翼的把屏風從裡頭取了出來。
小英睜大了眼睛:“這……做得可真好!”
小英是全程目睹了又林的整個準備和製作過程的。從一開始打底勾線的時候她就在一旁伺候着,捧筆、裁紙、端茶遞水,眼看着白紙上從一開始的一無所有,漸漸繪上了圖形,上了顏色,現在裱好了,變成了精美的屏風。這種成就和感慨,不獨又林有,她這個全程旁觀的人也一點兒都不次於她。
“姑娘的手真巧。這畫兒畫的真好。這屏風做的也好,老太太一準兒會喜歡。”
又林把屏風擺在小桌上,又調了下角度,退後了一步。左右端詳着:“嗯,我開始還怕太小了些,現在看倒是不大不小正合適。”
“是啊,老太太那張几案也不大,擺個小矮松石子兒盆景都滿當當,這屏風大小高矮正好,擺上頭再合適不過了。回頭來客要是問起來。老太太說是姑娘親手繪了畫讓人做的,別人肯定羨慕得緊。別家的兒孫哪有這份兒孝心哪?就算有,也沒有姑娘這麼心靈手巧啊?”
又林笑着看了她一眼:“你最近這嘴是挺甜的,比以前是有長進。行了,先收起來吧。”
爲了這份兒壽禮她可沒少費心思。倒不圖什麼面子不面子,也不圖別人的誇獎。只不過吃的穿的用的,前兩年能送的都送過了,總不能年年送那兩樣。就是李老太太不說她敷衍了事,她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今天送了屏風,明年又送什麼呢?這人情禮節。果然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得好好兒下功夫琢磨鑽研哪。
李老太太一早說了,也不算是整生日,就不大肆操辦了,自家人關起門來樂一樂,吃碗壽麪也就行了。李光沛和四奶奶雖然這麼答應着,可是親戚朋友那天來了,總不能拒之門外吧?李家當年落魄時,請人來都未必來。現在不比往日,李家雖然不顯擺。可是眼見着還是寬裕闊綽起來了,很多人都不請自來。
所以李老太太那麼吩咐,四奶奶也答應着,回頭該怎麼預備還是怎麼預備。開庫房取各種傢什器物,家裡也張燈結綵,灑掃一新。菜蔬酒肉也提前讓人採辦了。因爲本地的山珍乾貨存量不夠,還特意讓人去了趟杭州府。
事實證明,四奶奶的未雨綢繆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提前一天就陸續有客來了,遠客家裡一時住不下的,安排到親戚鄰舍也有,鎮上的客棧裡頭也包了院子。等正日子那天,果然親朋雲集,有的又林認得,有的她都叫不上名字來——比如李光沛表叔家出了嫁的姑奶奶的女婿也來了——瞧這七轉八繞的關係,腦筋不好的一時間真會給繞暈。
這就是活脫的富在深山有遠親了,何況李家又沒真住在深山裡。
左鄰右舍也有所表示,周家和李家一向親厚,這壽禮送的也不小氣,壽麪、壽桃各一擡,萬字紋、長青松、福字紋和梅花紋緞子各四匹,大扇六開壽屏一架。而且賀壽時周家一家大小全到了,他們家兄弟不少,人多勢衆,齊刷刷的一起磕頭拜壽,動作整齊的好象在家練過似的。李老太太自然喜上眉梢,連聲說快起來,每人都發了紅包。瞧着別人家人丁興旺,李老太太難免想起自家——雖然兩個孫子,兩個孫女,也不算單薄了。可是誰會嫌孫子多呢?能多生就多生,擠得站滿這堂屋纔好呢!
不過現在也不錯了,兩個孫子大的已經開蒙讀書,小的也身子健壯。人吶,得會知足,不能太過貪心。不知道惜福的話,反而現有的福分也會折損的。
又林的壽禮果然博了衆人一致誇獎——就算做的並不出彩,來客們也不會掃主人家的興。更何況這屏風做的實在精緻,畫兒的寓意好,都是長壽的象徵,畫的又着實不錯。要是外頭買去,就算買着一樣好的,可是這是孫女兒所畫,意義又不一樣。
玉林的壽鞋只能說是中規中矩,衆人對她本人的興趣遠大於她送上的壽禮。
她的身世並不是什麼特別隱秘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她母親是當年李光沛在外頭納的一個妾,都沒正經磕頭敬茶進門,生下一個女兒就去世了。現在看這小姑娘出衆的美貌,不難猜出她母親當年必然是個大美人。
有的人不免就在肚子裡嘀咕,李光沛一向跟正人君子一樣,家裡沒妾,也沒和丫頭們扯不清。可是你瞧,再正派的人他也有偷腥的時候,哪有貓兒不吃魚的?平時正派那是看不上,真遇到美人兒了,一樣也要顯露本性啊。
玉林很是識趣,送了禮之後就找了個理由回自己屋裡去了,外頭再熱鬧,都和她沒有多大關係——雖然她年紀不大,可是這種情形她早就習慣了。
玉林進了自己的屋子,又習慣性的拿起針線來——
並不是她特別喜歡做針線,而是別人都想讓她這樣。
老實,本份,不出頭不惹事……
玉林早就知道,自己並不是母親生的。就算她也管四奶奶叫一聲母親,但那只是個名份——她的親孃早就死了。
在這個家裡頭,她象個外人。祖母對她格外嚴厲,父親的冷淡,四奶奶的敷衍……她都明白。
就是姐姐和弟弟,對她還好。姐姐一直把她和德林同樣看待,德林和她也親厚。
玉林有時候也會想,她的親孃長什麼樣子呢?她沒有任何人可以打聽,但是照鏡子的時候,她有時會恍惚,在鏡子裡自己的眉眼間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一定很美麗。眉毛彎彎的,眼睛水汪汪的——她的樣子和家裡人都不太象,那隻能是象她的親生母親。
如果她還活着,自己現在會過得怎麼樣呢?
她想得太入神,一個不留心,針尖重重紮在手指頭上。玉林疼得身子一跳,連忙甩了兩下手,又放進嘴裡吮了吮。
前頭人聲擾攘,十分熱鬧。剛剛聽丫鬟說,臨州的姑奶奶一家子也來了。
玉林對這個姑姑的印象很淡漠。同樣,姑姑對玉林也沒有什麼太深的印象——一個小孩子,又是女孩兒,還是妾生的,用不着關注。再說,姑姑對妾這種身份有着天然的反感,自然對妾生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又林對姑姑的到來也意外之極,這位姑姑總是這樣,行事毛躁,哪怕現在女兒都出了嫁生了孩子,她已經升級做了外婆,仍然沒改了她的性子。說來就來,都沒事先讓人先捎個信兒。照她的想法,回自己孃家,還用得着費勁見外的先知會?來了不就來了,難道孃家還能裝不下自個兒?
這次她來,可和上次不一樣。上次是狼狽不堪的逃回孃家來求援的,這次卻是全家一起來給親孃賀壽,前呼後擁的那架勢自然不一樣。
李老太太看到女兒回來,自然高興。尤其女兒還帶着外孫一塊兒來的,外孫長得虎頭虎腦的,不象小時候那麼頑劣不懂事,規規矩矩的磕頭拜壽,看着就叫人心裡喜歡。
又林覺得姑姑和上次來相比,富態了一些,眉眼間也顯得和氣多了。看來自從分家以來,她自己做了當家主母,日子過得應該是很和順。再說,前些日子聽說冬梅表姐生了個大胖小子,日子過得也很美滿,姑姑去了最大的一樁心事,心情自然好。
“喲……又林都成了大姑娘了!”姑姑十分詫異:“真是女大十八變啊。我總記得上回來還挺小的,讓我瞧瞧,嘖嘖,真是越長越好看了。”
又林大大方方的向姑姑行禮問好,又問表姐的近況。姑姑果然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說:“小時候就有人說你表姐是有福的。從她及笄,來說媒的人遠近都有,可不少呢。我不捨得她嫁遠了,就嫁在我們臨州府,姑爺是個忠厚人。本來你表姐也想來給外祖母祝壽呢,可她剛生了兒子還不到一百天呢,哪就能出門了?我和你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