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背棄(六)

當最後的勇氣喪失殆盡後,人的尊嚴也蕩然無存。“饒命啊,軍爺!”戰敗者們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頭如倒蒜,鼻涕、眼淚混着血漿泥巴糊了滿臉,看上去異常懦弱。

但從城中衝出來的郡兵和民壯卻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個時辰前,這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羔羊們還露出尖利的牙齒。他們的刀頭上染滿守城將士的血,他們的嚎叫聲令整座城市戰慄。他們這些天來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滅餘燼記錄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數十個屯田點被毀,數以千計的房屋被拆,數以萬計的無辜者被殺,這筆帳豈能輕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們在屯田大使的組織下,一鏟泥土一把汗搭建起來的。經歷了多年的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寧的希望,而流寇們卻將這些希望全毀了,這種罪行豈可饒恕?

無須動員,城門剛開,整個城市的壯年男丁都主動跑出來幫忙。他們七手八腳,用髒兮兮的繩索將投降者挨個綁起來,紮成長串。而那些沒有力氣幫忙的老弱則從戰場中撿起棍棒、樹枝,衝着俘虜們劈頭蓋臉的亂打!

“叫你搶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門板…….”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邊打邊數落,“殺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

“喪盡天良的,連門板都偷,你們還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處蔓延,百姓們越想越氣,個個兩眼通紅。

“饒命啊,大爺!我也是被抓來的!”俘虜們又羞又怕,抱着腦袋哭喊求饒。百姓們卻不肯輕易原諒這些破壞者,把一夥人打倒再地,又拎着棍子走向下一夥。專撿其中衣甲乾淨,身材越結實者下狠手。

衣甲越齊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會冤枉。狼和羊轉換就在一瞬之間,先前是流寇們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軍在背後撐腰,百姓們自然也不會輕易罷手。

聽着四野裡嘈雜的哭喊聲,王須拔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受。那些嘍囉們在隋昌城外做過的事情,當年他曾經毫不猶豫地做過。其時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換了一個角度去看,卻霍然發現所謂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藉口而已。非但讀書人對此嗤之以鼻,尋常百姓也壓根兒不相信。他們需要的是安寧的生活,而不是有人憑着一己好惡去隨便破壞。他們屈於淫威,可能當時對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會被其像對待落水瘋狗一樣痛打……

“殺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當土匪!”

“造孽啊,誰祖上缺了大德…….”聽着一句句痛罵聲,王須拔感覺那些棍子統統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銘心,羞得無地自容。“如果我不是當初決斷得早……”他將槊杆緊緊地握住,十指關節漸漸發白,他感覺頭頂的陽光亮得扎眼,周圍的血腥味濃得幾乎令自己喘不過氣…….

“王將軍,大帥命你帶領本部騎兵留下幫助劉縣令彈壓俘虜,打掃戰場。等咱們的步卒趕到後,再一同前往蕪蔞匯合!”傳令兵的聲音在耳邊猛然炸起,將王須拔的心思由夢魘拉回現實。

“唉!末將遵命!”王須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張張地從對方手中接過令箭。按既定計劃,騎兵們會在擊潰敵人主力後,會尾隨潰軍進行追剿。楊義臣老將軍帶着其本部兵馬正堵在滹沱水岸邊,那裡將是入侵者最後的歸宿。

那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王須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顧自己,揣好令箭後,向中軍透過感激的一瞥。他看見大將軍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正微笑着向自己點頭!

“末將遵命!”王須拔也將手中長槊舉了起來,大聲迴應。平素李旭的話不多,但每每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令人舒坦無比。

“大將軍相信我,我已經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訴自己。然後在方延年的協助下,率領本部三百鐵騎脫離大隊,在戰場中央結陣備戰。“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周圍叫罵聲依舊,聽在人耳朵裡不再尷尬,反而平添了幾分親切。

“等安定下來,我也回淶水河邊養幾頭豬。”一邊警覺地監視者戰敗者的動靜,王須拔一邊幻想。作爲對他這個級別的武將酬勞,博陵軍在淶水邊給王須拔分了一百二十畝水澆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幾個僱傭佃戶清理,明年開春後便可以播種。一百二十畝良田的產量,除了家裡幾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夠的餘糧養些牲口。讓整個日子都好起來,讓家裡的女人每天臉上掛滿幸福的笑容。

那個夢近在咫尺,無論誰想破壞,王須拔都要跟他拔刀。想着這些,他覺得有股暖流融融於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變得分爲絢麗。

直到太陽落山,郭絢和趙子銘二人才分兵率領着涿郡郡兵和博陵軍步卒趕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軍大將軍已經帶領騎兵去追亡逐北,幾位將領拒絕了入城暫歇的邀請,決定連夜帶領弟兄們趕過去,以便在攻打蕪蔞的戰鬥中能充當主力。

“不能把戰功都給騎兵們立了,咱們總跟在馬屁股後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絢迫不及待地提議,“與楊老將軍匯合後,不算收拾孫大麻子浪費的功夫,大將軍渡過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們連夜追上去,剛好能利用上弟兄們留下的浮橋!”

“對,大將軍對咱們仗義,咱們也不能給他丟了臉。追過滹沱水去,讓楊義臣看看,到底什麼樣的軍隊才堪稱精銳!”剛剛升職爲歸德將軍的柳屹大聲附和。他和呂欽等幾個從雄武營投過來的軍官在博陵軍中一直頗受重用,心懷感激之餘,總想能做一些事情來報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復地方秩序!”繃着臉的軍司馬趙子銘想了想,也傾向於連夜趕往下一個戰場,“命令伙伕晚上給弟兄們加一頓全肉餐,告訴大夥兒吃飽了肚子後抓緊時間趕路。如果能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堵在饒陽和蕪蔞之間,兩年之內,肯定再沒有盜匪敢入咱們六郡一步!”

“對,讓他們知道一個怕!”其他將領也紛紛表示贊同。攜百戰之威的他們根本不認爲世間還有其他兵馬是博陵軍的對手。“這羣流寇聲勢不小,其實就是一羣上不得檯面的劣貨,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來時還在外邊跑!”

“可,可本縣僅剩了一千鄉勇,押在城外校場裡的俘虜就有一萬六千多!”半天沒機會插言的隋昌縣令王九德聽聞衆人立刻就要做出連夜拔營的決定,蒼白着臉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騎剛剛離開,便有膽子稍大的俘虜企圖煽動鬧事!虧得王須拔當即立斷,帶領三百鐵騎直接把帶頭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場災禍。

“難道放了他們,他們還不肯走麼?”趙子銘的眉頭聳了聳,兩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軍對待流寇向來是俘虜了之後,稍做教訓便勒令他們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邊六郡的流寇事後也的確大部分都重新過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頭胡鬧。很少有戰敗者像王九德說描述的這樣,得到了寬恕後,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將軍可能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一羣慣匪,和夏天時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樣!”縣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須拔一眼,苦着臉彙報。“咱們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勢所迫才上的山。鄉里鄉親,怎麼着都念着感情!”他儘量選擇詞彙,以免碰觸到王須拔的心頭之痛。“但這夥人卻是千里迢迢跑來打劫的,沒撈到好處就讓他們回家,他們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頭搬不走,其他能搬的東西一點兒渣都不肯剩!”

“是這麼回事兒。城外的所有屯田點兒都給他們破壞了,春天大將軍剛剛命縣裡出丁幫百姓蓋的那些草房,被這幫缺德玩意兒一把火全燒了!”縣尉杜大安是個因傷退役的老旅率,沒讀過什麼書,所以說話直來直去。“咱們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們肯定還會前來打劫。反正撈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後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這麼放了他們,縣裡的百姓也不答應!”幾個主簿七嘴八舌。他們的莊子都在城外,雖然大部分物資及時撤回了城裡,但家族的損失依然不小。

聽着周圍的議論聲,王須拔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虜,但卻無法否認縣令和縣尉指控的都是事實。當年他麾下的大燕軍對民間搜刮得也非常狠,卻遠沒到了連門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戰後從土匪營壘中收繳回來的物資中,鍋、碗、瓢、盆居然佔了一大半,土匪們的貪婪程度讓他這個當過流寇的人都覺得汗顏。

“他們下午還試圖再次作亂!虧了王將軍在纔沒出事兒。如果幾位將軍執意要走,煩勞將這些流寇也押走!”縣令王九德拱起手,對着幾位主將團團作揖。“否則他們再鬧起來,闔縣老小都有滅門之禍!”

“那還不好辦,咱們晚飯後將俘虜押到河邊去!一刀一個,直接送回老家!”呂欽聽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聲說道。

“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說不定下回他們還來!”郭絢大聲響應。他原來便不主張一味地懷柔,今天見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殺人立威的建議,巴不得立刻就將其變爲現實。

“得手便發財。戰敗了還能撈到回家路上吃的乾糧。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們要是真把他們給放了,這羣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來多少同夥!”張鳳城、周康等科舉出身的主薄、參軍們也紛紛建議。博陵六郡是他們的老家,爲了避免家園再度遭受劫難,他們不介意對敵人採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將軍從未殺過俘虜!”王須拔看到大部分人都開始響應將俘虜全部斬殺的建議,着急地向軍司馬趙子銘求救。對方在博陵軍中地位極高,他說一句話,抵得上呂欽等人說十幾句。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令王須拔非常失望的是,向來對大將軍的命令毫不違背的趙子銘今天也轉了性,居然冷着臉,說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涼無比的話。

“大將軍知道後,恐怕會震怒!”長史方延年明白趙子銘話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大將軍還不知道從洛陽傳來的消息!”趙子銘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在渡過泒水前,已經近一個月沒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張公藝轉來的急報。打開急報後,在場所有將領都驚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也是今晚諸將殺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來對流寇仁慈的張須陀老將軍在一個多月前陣亡了,其頭顱被瓦崗軍懸掛在山寨的旗杆上,官軍至今還沒能將其搶回。

如果大將軍知道張老將軍死於流寇之手,他會不會還給敵人憐憫?趙子銘不敢保證李旭怎麼做,但他必須保證的是,即便大將軍傾六郡精銳南下復仇,短時間內,也沒人敢窺探他的老巢。

這是大夥共同的家園,無論誰來侵犯,都必須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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