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天,帝都的天幕也如同南太平洋的島國一般陰沉。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正在所有人的頭頂盤旋,而暖鋒的到來則相當遙遙無期。
八寶山國家公墓的門前停車場早已停滿了從各地開來的轎車和垂直起降機。且不看那些座駕的品牌,就光看車和機的牌照,就能知道這今天被追悼的人身份究竟如何,人脈的寬窄深淺。
就在這公墓的正門前,忽然開來了有護衛車輛開道的白色牌照復古風格轎車。車上的人在衛兵開門之後悄然被陪同着走進正門,並沒有在周圍的人羣中掀起什麼波瀾。
這是一次沒有公佈在新聞上的追悼會。幾十年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與中年人們此時不僅垂垂老矣,原本能夠湊成三排的隊伍也殘次不全,拍出的合照猶如白蟻蛀過的木料一般,這裡空一處那裡空一列。
“哥兒幾個給開個盤口,猜一下下一個會是誰呢?”一個被女兒推着輪椅前來追悼朋友的老教師嘆了口氣,“只可惜下一次我恐怕也沒法來啦,咱們開這盤估計也沒人監督吧?看看我這腿也不再中用了……嗨呀,老夥計,下次咱們得是在下面開聚會啦?”
而他的女兒一邊推着那輪椅,露出些憂慮的神情把略顯衰老的中年婦女臉弄得全是皺紋,但還是要用個安慰的語氣去平復她父親的心情,“這都說什麼呢。義肢技術已經突破到這樣了,老爸你裝上還不是健步如飛?”
比起在場的老人還要年輕個起碼十多歲的共和國長老看到這一幕,自然也是滿腹唏噓。在偌大的共和國和泛亞所囊括的三十億人口當中,大概最偉大的就是他們了——不是在座的自己,也不是那各國的政治巨擘,更不是各財團的首腦智囊。
“義肢?”這老人渾濁的眼神裡透出些別樣的光芒,就像在嘲笑某樣東西。“那東西,能讓我健步如飛又有什麼用?”說到這裡,他指向了自己的腦袋,“我在犯糊塗的路上已經一去不返啦。仔你不要拿些隨便的話來安慰我,我犯糊塗了我自己清楚。”
他們身爲異世界的開拓者,未來科技的見證人,卻能嚴守這秘密……共和國的首席長老雖想和那輪椅老人去搭上幾句話,但最終還是收起了這念頭,在大內衛士的明暗保護下悄然離場。
幾十年過去了,前往異世界鍍金、科研、歷練的年輕人早已過了一撥又一撥,雖然箇中有些許令人極度不愉快的風波,但終究是沒有觸及兩邊的底線,也沒有泄密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這近乎於理想狀態的成果,自然是要感謝這一批當時在蘭卡斯島上行走,不可避免地知道些內情的年輕人。
共和國虧欠他們的,全人類虧欠他們的,何曾不多?不說是衰老而被風溼所擾的肢體,異世界那二人和人工智能們手裡所擁有的技術足以讓他們所有人都直接延長一倍左右的壽命……但他們選擇了什麼?選擇了和常人
一樣安然地走向死亡。而那秘密,就和其他的異世界秘聞一樣被他們藏在了心底。
至於爲什麼?他們想用自己的倔強,那用性命爲代價的倔強來證明什麼?別人或許不清楚,可這長老的心裡卻如同明鏡一般——只不過他的嘴裡不能夠吐露出任何感激的話語,這在眼下的世界依舊是如同原罪一般的秘密。
走出國家公墓,在上車之前,這長老忽然轉過來向這緩慢移動出來的老人們鞠了個躬。沒有任何言語,白牌的特種轎車很快消失在帝都的雪幕當中,只留下兩道輕微得立馬就被新雪掩蓋掉的車轍印。
“我們這一代人的倔強,終究是爲了證明某些事情而存在的。”在後世出版的回憶錄上,某個沒有署名的老人留下的文稿是這麼描述他們之行爲,“大概到了這書稿披露的時候,
‘異世界’的一切都已經接近解密了吧。我們因爲工作和生活的原因,不可避免地能夠接觸到一些‘原時空’的歷史。儘管共和國和泛亞現在確實接受着‘異世界’的基礎科學及技術支持,但我們就是想去證明,我們泛亞,我們人類,即使擺脫了這支持和支援,也能和‘舊時空’的文明一樣,發出璀璨且耀眼的光芒,照亮整個銀河!”
飛逝的時光真有如白駒過隙。一轉眼之間,全世界又在動盪與進步之中前進了另一個五十年——在傳送門事件的百年紀念儀式上,泛亞的大中華區主席終於親自在那傳送門前,協同另外一對見不得有多少衰老的老夫妻,公開了這兩個世紀來困擾着無數人的異世界秘密。
而在這五十年間,希伯來人早已和泛亞的外層空間開拓者們一起在火星上建立了地球化環境的居住地,並把一座高山下的工礦樞紐命名爲“第三耶路撒冷”。
經過數代人的開發,火星的大氣層已經被溫室化,人造的電離層也開始發揮作用。人工合成的海洋開始在行星表面形成,雖然只佔到了火星表面面積的三分之一不到,但這也標誌着這顆赤紅行星終於可以變得爲人所居住。
這是令全人類都得以昂首挺胸的壯舉——時至今日,人類終於可以不用在地球上打洞,遍佈太陽系各處的泛亞、希伯來、不列顛、東歐陸聯邦、伊共體、新羅馬的工業船從小行星和彗星上採取的礦產,就足夠上百億的人類使用了。
當然,這份人類的紅利能被髮揚到這份地步,臺下的各國元首即使是要羨慕中國人的強運,那也是必須拍掌慶賀的——更何況按照臺上那一黑一紅二色頭髮的老夫妻之說法,“這本來就是泛亞產權內的東西。”
泛亞各區主席、首相自不必說,居於泛亞主導之全球分工體系內的其他國家元首隻要知曉了這之前五十年,甚至八十年的歷史,就能知道他們這樣保守秘密,甚至是獨佔技術到底正確不正確了……
傳送門出現的同年,長征九號火
箭計劃披露。當時各大國元首無不報以輕蔑笑容,就連對NASA投以巨資用來發射太空望遠鏡的北美聯邦也不例外:說是要探測火星,地月往返,可這又有什麼用呢?全球已經找不到第二個國家來和中國玩兒太空競賽了!
傳送門出現十多年之後,長征九號早已是中國在地月間往返的可靠低載荷主力,而北美聯邦這纔算是見識了自己的魯莽:新一代火箭交付於民企的結果就是遙遙無期,而他們的月球投送計劃即使倉促上馬也效果寥寥——在北美聯邦於月面建立前哨站之前,中國人早就把小規模定居的旗幟插上了靜海,並在那裡開設了個低溫工廠……
北美聯邦從此一蹶不振,那也就是爲後世人所衆所周知的事情了。在空間戰爭的時代,兩洋屏障早就是無用的窗戶紙,而本土一點一點萎縮的實體經濟和基礎設施也無人能夠迴天——全世界的熱錢早就被中國人全部吸引到了前景廣闊的太空開發和聚變能源上,要不是被做成了紀念碑,誰還能記得那碩大無朋的土星五號和現在一分爲二的旅行者一號呢?
而在希伯來人搬到婆羅多國因戰爭失敗,賠付給獅城的西新幾內亞島之後,歐陸和近東也一直沒能迎來真正的太平……西起巴黎,東到大馬士革,各種打着各式各樣名號,擁有不同後臺和認同者的軍閥們在這片混亂大地上東奔西走,建立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權……其混亂真不下於十字軍東征時代。
在後互聯網時代,傳統的國家機器在這些民族界限不明顯,凝聚力又不夠的地區走向消亡——而一旦它們走向消亡,很難再有人再去拾起紛亂於各處的話語權,而歐陸的絕大多數國家便是如此。
就連那泛亞暗中支持的南法馬賽共和國政權,也在和北法聯邦的“統一戰爭”之後走向了莫名其妙的消亡……只剩下了那些早已放下了武器的老兵再次拿起他們遺忘在地窖、牀底的鏽蝕槍械,再一次把國家從深淵當中解救出來,而在之後併入了歐陸大地上唯一一個尚屬穩定的新羅馬共和國。
“人類文明從來都不是,也不應該是文明和文明之間的較量。”
臺下的國家元首們,現如今無不一個是在泛亞的“先富帶動後富”體系下過得美滋滋——而在異世界,這戲碼也一絲一毫不差地在上演着,他們也早已從埃投行等過去的,現在的窗口中窺得一二:中國人在這一手上早已是輕車熟路了。而對這句話,各國元首們自然也有他們自己的認同和體會。
“人類文明最大的敵人,應該是我們自己的愚昧。至於愚昧是什麼樣的,”他輕輕地晃了晃腦袋,依舊烏黑的頭髮在風中被吹起了幾根,“我想,在座的各位可以稍微設想一二,如果換了個國家來接受這些天降之財,那這個世界又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臺下的首腦們不禁都笑了:這真是個有點苦澀的笑話。
(本章完)